第185章 自苦(1 / 3)

金折桂大聲喊疼的時候,心裏就嘀咕一句話,記憶力太好,也不是好事。

聽她一聲呼喊,玉破禪快速地竄進來,利落地攔腰把她抱起,就向東邊的屋子裏去,才把她放在床上,就見她素來隱忍的臉上露出十分的痛楚,一張櫻桃小嘴,似乎是有話要跟他說,偏偏又說不出來的模樣,看著就叫人心疼不已。

“你別慌,我在這呢。”玉破禪道。

“啊——啊——”地叫了兩聲,金折桂伸手抓住玉破禪的衣襟,待要把蒙武的事告訴他,偏身上一陣陣陌生的痛楚傳來,又叫她說不出話來。

“快燒熱水,請穩婆來。”戚瓏雪有條不紊地指揮丫鬟辦事,玉破禪安慰金折桂的片刻間,她就已經把熱水、剪刀等都準備好了,“少爺,出去吧。這有我呢。”

金折桂強忍著痛,心裏覺得蒙武回來了,不光明正大地找蒙戰,指不定他心裏盤算什麼呢,待要跟玉破禪說,身上又沒力氣,況且,她不曾生產過,心裏又留著早先玉老夫人害康氏的陰影,總怕她自己個分心後,不能及時把孩子生出,會憋壞了孩子,因又見戚瓏雪沉穩地又是給她把脈,又是指揮婆子們先把包孩子的包被、褥子找出來,想著戚瓏雪在,自己便無事,又有兩分僥幸地想,在瓜州的時候,她麵目全非,年紀又小,哪裏那麼容易被蒙武認出來?

心思百轉,金折桂已經是打定主意先專心致誌地生孩子,旁的一概不管了。

“小前輩,別說話,省著點力氣。我瞧著,還有的熬呢。”戚瓏雪唯恐金折桂咬鬆了牙關,趕緊先喂了她一口參茶,又拿著帕子塞在她嘴裏。

屋子外,玉破禪焦灼不安地喊:“阿五,怎樣了?”

“小前輩沒事,少爺耐心等等。”戚瓏雪衝著屋子外喊。

玉破禪心裏不安穩,待要拿著旱煙再抽兩口,偏一口吸在了煙鍋子上,連忙呸了兩聲,吐出一口煙灰。

“女人生孩子,都這樣。”梅老板一副過來人的架勢,眼神有些渙散,好似在回憶普天之下,有多少老爺們替他養著孩子一樣,半天眼神重新凝聚起來,兩隻手捋著袖子說,“少爺,梅某還有要事,天黑了迷醉坊裏也該開張了。這些保護費,您瞧著送到哪裏合適?”

玉破禪眼瞅著梁鬆匆匆趕來,就說:“交給梁鬆吧。”見瞽目老人來了,找到定海神針一般,立即迎上去,攙扶著瞽目老人的手,立時慌張道:“花爺爺,你看桂花……”

“沒事,折桂明硬著呢,死裏逃生多少次了,她能被生孩子這事難到?”瞽目老人泰然自若,個頭這兩年萎縮了不少,但山寨裏眾人都把他奉若自家長輩,他雖無子嗣,但日日過得也是羨煞旁人的“含飴弄孫”的日子,因此精神十分得好。

瞽目老人說沒事,玉破禪便放心了,聽屋子裏金折桂又喊疼,便衝她喊道:“桂花,忍一忍,過了這道坎,以後咱不生了。”喊完了,眼眶一熱,便掉下淚來。

“阿——破——”金折桂衝外頭喊了一身,便沒聲音了。

玉破禪緊張地立在窗戶邊,梁鬆、阿四過來後,梁鬆念叨了一句:“女人生孩子都這樣。”便帶著蒙戰領著梅老板一行人先去把保護費抬到瞽目老人屋子裏去。

蒙戰頻頻回頭向屋子裏看,眉頭皺得緊緊,滿心都是擔憂,乃至於,不曾向抬著箱子的人瞥一眼。

金折桂所料不差,這人果然就是蒙武。

蒙武命硬得很,那會子瓜州存放幾年不曾開啟過的糧倉轟隆一聲炸開,他被一股猛力推開,遠遠地撞在牆上,背脊上一疼,人便昏死過去。待挨了一腳後,睜開眼,就如墜入地獄一般,隻覺渾身上下無處不疼,身邊還有一群餓鬼,不分男女老幼地扒拉焦黑的東西往嘴裏塞。

頭暈目眩中,他想著自己定是下了地獄了,隻是不知這是哪一層地獄,想了想自己唯一的親人蒙戰,心覺曾公子靠不住,但梁鬆總是會護著蒙戰的,於是安下心,等著牛頭馬麵來牽著他見閻羅。誰知手上一動,摸到身上處處血肉模糊,那撕心裂肺地一痛,登時又把他痛醒,明白自己並非進了地獄,腿上又被人踩了一腳,才瞧見那些餓鬼不分男女老幼,扒拉著的都是已經被夷為平地的瓜州糧倉裏的燒焦的糧食。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聲,蒙武不敢去爭糧食,兩隻手撐在地上慢慢地向後退,才退了一下,隻覺兩肋痛不可忍,頹然癱倒在地上。

“不能吃那肉,那是人肉。”冷不丁地,有個女子大喊一聲。

“什麼人肉,這是老天爺賞賜我們的。就算是人肉,挨雷劈的能是好人?那等狗賊,不把他生吞活剝,已經是心慈手軟了。”

蒙武胃裏一酸,忍不住想嘔吐,但身上沒有力氣,隻能真真幹嘔,終於從糧食的焦糊味中,分辨出一絲肉香,他心知此時被人爭搶著的熟肉,就是自己昔日的夥伴,一半為長輩一樣的同伴莫名其妙被分屍悲痛莫名,一半卑微地慶幸自己離著糧倉並不十分地近。

“那邊還有肉味。”餓瘋了的人滿嘴裏塞著半生不熟的糧食,鼻子卻靈敏地嗅向蒙武躺著的地方。

蒙武頭發豎了起來,兩隻手妄想把自己支撐起來,最後隻能徒勞無功地發現,能動彈的隻有自己的手指。

“你還當真吃人了?”方才叫喊是人肉的女子趕緊拉住那餓得,即使在暗夜中,也能看出一臉枯黃的男子。

“你管得著——”那男子伸手就要去打,卻見沒倒塌的城牆上忽然出現一個身量並不十分高大,但英氣勃勃的少年。

“快把能吃的糧食趕緊收拾了,袁玨龍不定哪一會子就回來了!”清脆的聲音幹脆利落地響起,旋即那身影便不見了。

“快!”一堆人顧不得再爭搶,同心合力地拿著籮筐、大盆,也不分到底是焦炭還是糧食,統統往帶來的家夥物件裏裝。

“蒙戰!”蒙武躺在地上,無聲地喊了一聲,耳朵裏,隻聽那些人絮叨著“一位極尊貴的公子搶下瓜州了,那公子有老天爺護著,就算是袁狗賊,也得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蒙武聽這麼幾句話,便篤定瓜州城叫曾公子得了,畢竟,瞧著眼前那群“孤魂野鬼”就知道如今一眼望過去就叫人說尊貴的公子,除了曾公子,再沒有旁人。心裏燃起希望,蒙武便不甘心就那麼死了,不急著掙紮,慢慢地休養,待見天邊的晨曦劃破夜的陰霾,才用力地支撐著坐起,看向那因力氣薄弱、被擠到邊緣,待人散去了,才能去撿拾燒焦糧食的老翁老嫗。

“你是活人?”一白發老翁驚呼道。

“我是……公子……”蒙武費力地說了一聲,隻一句話,力氣便又沒了,隻剩下肚子裏排山倒海的打鼓聲。他從不知道,饑餓,竟是比身上的痛楚更難以忍受,五髒六腑仿佛被人用力地揉在一起,身子又不受控製地倒在地上,看似昏厥,偏又有兩分理智清楚地叫他感受到因饑餓痛楚,身上最後的熱量,是如何緩緩地流逝。

“我是公子”四字,勝過千言萬語,待蒙武昏倒後,撿拾糧食的老人們在蒙武身上搜了搜,見他身上千瘡百孔,臉上也血肉模糊,分辨不出本來麵目,萬幸他身上的那件寧王兵馬的衣裳燒焦了,露出裏頭的裏衣來。

蒙武的裏衣,自是跟真正的貴公子不能比擬,但在尋常百姓眼中,也不是尋常人能穿得起的,況且他腰上荷包裏,又裝著幾個銀錠子。於是厚道的老人們一邊感慨昔日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也會淪為芻狗,一邊慈悲為懷地把他弄到家去。

蒙武最初醒來時,他已經身在尋常百姓人家。腦子被震蕩了一下,稀裏糊塗的,連自己是誰也說不清楚,但大半個月後,才徹底清醒過來,見照料他的老翁老嫗口口聲聲喚他公子,便知他們二人誤會了,憑著僅有的力氣跟這二老說了兩句話,聽他們說起占了瓜州城的貴公子已經離開了,袁玨龍又回來了。蒙武不禁想:蒙戰是否來找過他?他們是當他死了才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