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思量,並未好,又添了新愁,病逝又加重了一些。繼而蒙武唯恐他們知曉他是個沒油水的護院後,便不再似如今這般殷勤備至地伺候他,於是滿嘴胡謅,隻說自己是京城皇商家的人,一時來不及逃脫,與家丁仆從分散,便滯留在瓜州。梁鬆等人都是追隨過先太子的,蒙武耳濡目染,也知道什麼話說出來能叫人折服,什麼話說出來就叫人小看了,於是不管自己懂不懂,之乎者也地胡扯一氣,心知被雷劈總不是好事,便避而不談自己受傷的經過。
也不知道那老翁老嫗是當真菩薩心腸,還是信了蒙武嘴裏胡謅扯的家世妄想著蒙武日後知恩圖報,便精心照料起蒙武。
蒙武在床上躺了數月,因老翁老嫗不敢出門,便也無從得知外頭的事,也不知過多少日子,一天夜裏,聽見城中雷鳴一聲,蒙武從噩夢中驚醒。
“城裏又打雷了,又是打袁玨龍呢,這就是助紂為虐的下場。”老翁自言自語地說。
蒙武閉了閉眼睛,不由地捫心自問自己做了什麼事,才挨了一道天雷。
忽地又一日,隻瞧見老翁歡喜地道:“朝廷的兵馬進來了!”
彼時,蒙武已經能走路了,饒是他自己會治些跌打骨傷,能走路時,稍稍一動,四肢百骸依舊無處不痛。
幸虧他自幼習武,又在梁鬆等人教導下極有韌性,才勉強自己不因痛楚佝僂身子,把長衫罩上後,背脊依舊挺拔。
聽說朝廷的兵馬來了,蒙武按下性子等了兩日,一日眼瞧著老翁老嫗一臉菜色卻又興奮不已地拿著布袋去衙門口領朝廷發出的糧食,他才當真信了寧王的兵馬已經被打敗了,留□上的銀錠給那對老人,便出門想回西北,沒走多遠,便聽人說朝廷手上有天雷地火,又聽人說樂水城裏雷聲陣陣,且是瞽目老人、玉家少爺叫在哪裏炸就在哪裏炸。
回想一番,蒙武這才想起那日把他震開的天雷,並不像是從天上來的,登時便明白那雷是有人有意丟在他跟前的,一路再打聽,便又聽人說起瞽目老人、範康二人既會天雷地火,又能腳踏水麵來去自如,最後聽說瞽目老人最後去的地是樂水,就一路化為乞丐,向樂水去。
待進了樂水,再三打聽,果然聽說瞽目老人身邊有個小丫頭,且那小丫頭因保留了稻種又帶著樂水人過冬,便極受眾人推崇。
那時,蒙武除了感慨瞽目老人道法高深莫測外,心境也是平和的——勝敗乃士兵家常事,他鬥不過瞽目老人,也不算丟人,以後叫曾公子替他們報仇就是。甚至,聽聞樂水城外有座花爺爺廟,他還饒有興致地去轉了轉,聽人說起廟裏瞽目老人身邊的花子規是個侏儒,他想起瓜州古渡外,那小丫頭借著一曲十摸接近瞽目老人的醜態,不禁嗤笑連連。見此地沒有梁鬆、曾公子、蒙戰的蹤跡,更見不著瞽目老人等人,便打點行裝,重新向西北去。
不等他在西北站穩腳根,便又聽說曾公子被太上皇召回京城了,蒙武乍聽這消息,興奮不已,隻覺他們一群追隨曾公子的人終於能東山再起了。於是便重整旗鼓,再向京城去,路上幾次因傷痛,不得不停下來,待到了京城,就見明園的大門高高聳起,昔日的曾公子意氣風發地帶著人從明園中走出。
蒙武待要靠近,就被護衛攆開,昔日他不把那些狗仗人勢的小人放在眼中,三兩下便可把那些人打趴下,可此時一身傷痛,竟是輕易便被人打倒,抬頭眼瞧著昔日的主子隻回頭瞥了一眼,便唯恐髒了貴眼地轉過頭去。蒙武的心境終於亂了,見自己衣衫襤褸,相貌不堪,依稀明白自己再站不到曾公子身後,滿心期望寄托在蒙戰身上,隻盼著兄弟骨肉團圓,於是四下裏打探蒙戰、梁鬆消息,可人人見了他便避之唯恐不及,哪裏能打聽到什麼消息。
心知梁鬆對曾公子忠心耿耿,不會輕易舍他而去,而蒙戰又離不開梁鬆,於是,蒙武在京城找不到差事糊口,便在京城門外日日乞討,巴望著有朝一日等到蒙戰、梁鬆。日日風吹日曬,身上原本又有傷,於是到了冬日,他一病不起,跟一群從南邊來的乞丐們橫七豎地躺在城外破廟裏等死。
誰知就在他等死的時候,卻見破廟裏來了一大一小兩個鍾靈毓秀的絕世女子。那大的臉上帶著傷疤,但神情坦蕩,舉止雍容,那小的,恰在韶華,裹著一身銀色絹麵披風,披風上的白狐裘圍在臉頰旁,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哎,打不打仗,也不見帝王家缺衣少食,難怪他們提起打仗,就跟穿衣吃飯一樣輕巧。”年紀大的女人,仿佛是見慣了大世麵,提起帝王家等等,就是一副熟稔的口吻。
“是呀。”年紀小的滿臉愁容,立時叫護衛她的人施舍米粥,甚至紆尊降貴地替那些連起來領米粥的力氣也沒有的人診脈。
蒙武心顫了顫,昔日不覺自己容貌怎樣,此時不有地有些自慚形穢,唯恐被那少女看見自己的醜陋、聞到自己身上的穢氣,奮力地向角落裏擠去,見那少女細心地吩咐丫鬟在廟裏煎藥,就要趁著她一時不留心離去,不想腿腳不靈便,勉強撐起身子走了兩步,便跌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
蒙武見那少女向自己走來,不禁心一顫,趕緊要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臉。
“你真像……”
像什麼?蒙武因少女看向他時的惆悵傻住,有兩分自作多情地想:莫非,自己還不是這副鬼樣子的時候,他認識自己?
“阿五!你怎來了這地方?外頭下雪了,趕緊回去吧。”
熟悉的聲音傳來,蒙武一震,不禁激動起來,腳步微微一動,卻見自己一直等著的人都進來了,那年長雍容的女子此時被梁鬆攙扶著,那飄逸出塵的少女方才才為眾人的愁苦而愁苦,此時卻笑容滿麵。
“叫丫頭們來吧,你何苦來這裏?小前輩說怕有瘟疫,早叫她小舅舅提醒她外祖父準備著了。”蒙戰一雙眼睛不曾離開過少女片刻,滿心關懷著護送她出去。
蒙武心知他隻要喊一聲,蒙戰就會看過來,可是他偏喊不出來,扶著拐棍站著,細細打量,見蒙戰、梁鬆二人身上衣著雖不奢華,但無不精細,再看他們二人毫不惋惜地叫人再施舍粥湯,便準備雙雙攜著美眷乘車而去。
此刻,蒙武的心湖徹底亂了,不禁顧影自憐起來,想著自己此時在苟延殘喘,昔日與他並肩作伴的夥伴,卻無一不過上了人人稱羨的好日子。他不禁想,倘若瓜州糧倉沒爆炸,此時他定也不會……
“都散了散了。”蒙戰蹙眉,儼然是不喜人看見少女的容貌。
蒙武清楚地望見蒙戰掃他的淡淡一眼,那一眼裏,好似在說:你也配看她?
待蒙戰一行走了,蒙武便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心裏暗恨蒙戰認不出他,若他當真死了,他定會在九泉下願蒙戰過上腰纏萬貫、美人在側的好日子,可是,他並沒有死,他不禁想,身為曾經相依為命的兩兄弟,蒙戰不該為他報仇,不該因思念他消沉嘛?
想起報仇,又記起死在瓜州的同伴,蒙武打定主意,暫且把自己的臉麵放在一旁,等見著蒙戰的時候,叫蒙戰、梁鬆替他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