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儀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講述著,我胸口處卻越聽越堵得慌。我哪裏是在吃飯,我分明是在吃她這二十年來辛酸的經曆。慢慢的,我感到手中捧著的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模糊。
宣儀忽然微笑道:“所幸這幾年好多了,我們越軍在和廖軍的爭鋒中曆練了出來,學會了怎麼打仗,因此我們抵抗得最為勇猛,也最令廖軍頭痛。我們越國的江山現在還有一半,這是值得欣慰的事情,我們會珍惜這來之不易的一半的。”說完,她捋了捋長發,向我頑皮的道:“秦大劍客,我的菜,做得還不至於讓您倒胃口吧?”
我飛快的點著頭,強壓下心頭的難過,連湯帶菜送到嘴裏。
我們二人邊吃邊聊,相互間也逐漸熟悉了起來,記得第一次在壽春城外見到她的時候,驚為天人,她的尊榮和冷豔令人感覺難以接近,這一天相處下來,卻覺得她比起一般的貴族來說,更為平和,也許是因為自小便吃盡了世間苦難,更易與我這樣奔走江湖的草莽溝通罷。
吃完飯,我讓老嬤嬤沏了兩碗茶,和她坐下慢慢品味,相視一笑。
宣儀注視著碗中的茶葉,探出鼻尖,緩緩嗅了嗅,道:“這是純正的秀山青峰茶。”她的長發盤在頭上,向前探身間露出雪白的脖項,令我為之一蕩。她側過頭來,見我發愣,雙眼眉角向上輕挑,意示詢問,我連忙收住心神,道:“這是秀上出的茶葉麼?我卻不知了。”
宣儀道:“你看這葉子,每一枚邊上都有齒鋒,那是苦丁茶葉的特質。嚴格來說,苦丁茶也並不算茶,應該是一種藥用的葉片,可以清熱散火,但衝泡出來味雖略苦而香卻彌遠,因此便也作了茶。看這葉子的色澤和形狀,碧綠裏透著明亮,在水中衝開後有三分那麼大,算得苦丁茶中的極品了。能產出極品苦丁茶的地方,算來隻有越國的秀山青峰處和苑國的榀山崖穀處。”
我聽得入了神,仔細看碗中的茶葉,晶瑩碧透,葉子邊上確實有一輪輪齒鋒,道:“怪不得,你們越國的茶葉,你是經常喝的,當然了如指掌了。”
宣儀微笑道:“這茶葉我喝得不少,所以能認出來,這是其一,”說著,又輕輕嗅了嗅碗中的茶香,續道:“其二,你聞一聞這茶味,是不是特別的清新?”
我仔細分辨著,果然有一股青青的香味,便如剛從枝上發出的嫩葉一般。我忽然想起昨夜在假山石洞中聞到的宣儀身上的體香,那股自然的清新,和這茶葉豈非十分相似?於是連連點頭,道:“對,對,就好像,好像昨天夜裏你身上……”話一出口,我立時警醒,想要收回卻已不及,困窘中端起茶碗大口大口喝著,隻是感覺臉上發燒,這茶是苦是甜,卻哪裏分辨得出來。
偷眼看了看宣儀,見她臉上微微一紅,繼而抿嘴笑道:“秦大劍客果然是風流之士,一說便說中了這茶業的關節之處。”
我一陣發窘,道:“我是江湖中的草莽人物,哪裏稱得上什麼風流之士,公主殿下取笑了。”原本和她這麼調笑兩句應當是十分愜意的事,但因有昨夜唐突佳人之舉,此刻我卻甚是尷尬。
宣儀凝視著我,似笑非笑:“秦大劍客是正人君子?”我苦笑道:“正人君子是不敢當的,但論風流之士,我卻委實差得太遠。”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昨夜非禮的那一吻,更是令我難堪,隻恨不得立刻有條地縫鑽進去才好。
宣儀輕輕一笑,將目光收了回去,我頭皮上的壓力頓時減輕,悄悄用衣袖擦了擦鼻尖的冷汗。
隻聽她續道:“榀山的苦丁茶生長在崖穀處,那裏常年悶熱,由識徒的長者冒險爬下陡峭的懸崖,冒著蛇蟲叮咬的危險采摘而得,其香老陳淳厚,濃鬱彌久;而我們越國秀山的苦丁茶生在青峰上,每年初春之際,挑選未婚女子,沐浴三日後攀上青峰高處,在茶樹的枝尖剪取,然後用露水洗淨曬幹,其味清新甘甜、若有若無。”
我長籲了口氣,道:“為得這兩種茶業,竟然要費那麼多周折,果然算得極品了。”
宣儀冷笑道:“若是費些周折便能獲得,又豈能算得極品?滇西一族的沱茶,七蒸七曬,一塊茶葉從采摘到製成足要三個月功夫,費盡人力物力,這才叫周折呢,可沱茶隻能算茶之上品,卻算不得極品。”
我一愣,道:“那依你說,這茶業珍貴在什麼地方?”
宣儀道:“榀山崖穀茶,隻在陡峭的崖壁穀底下生長,去采摘的人稍不留神被毒蛇毒蟲叮咬後便即喪命,就算僥幸安全把茶葉摘了回來,可卻也因穀底長年沉積的沼氣所傷,一身的傷老病痛,茶葉也因之珍貴無比。”
我吐了吐舌頭,道:“乖乖,為了這點茶葉而送命,值得麼?”
宣儀歎道:“山裏人窮困,為了家人能吃上飽飯,不得已而為之。”
我又道:“那你們秀山的青峰茶呢?要摘它又需冒何種危險?”
宣儀望著窗外,幽幽道:“青峰雖險,攀爬起來卻不是難辦之事。隻是這山峰乃是我越國北部的神山,素有神女峰之稱,若是褻瀆了神女,百姓便要遭受天譴。因此采摘之時,由村子裏挑選未婚的青年女子,沐浴三日後,爬上峰頂。待她將茶葉摘下後,以繩索將裝滿茶葉的竹籃從峰頂傳回給村裏的族人,而采摘茶葉的女子,卻不能回來,她要從峰頂的神女崖上跳下去,祭祀神女,以求寬恕。”
我心中劇震,手裏茶碗一晃,差點落在地上。為了采摘茶葉而獻身祭祀,這等慘事實在是聞所未聞!
我和宣儀都沒有說話,再仔細品那茶葉之時,隻覺出若即若離的清香之中,竟有說不盡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