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雲密監獄。
審訊室內,李唯西額頭上滲出密密的細汗,向睡著的劉慶海作最後的命令:“一分鍾後我將把你叫醒。現在我從五數到一,當數到一的時候你會完全清醒。五……你開始逐漸清醒了,肌肉變的有彈性和力量。四……你頭腦清醒了,你開始清楚地辨別各種聲音。三……你更清醒了。二……你已經完全清醒了。一!醒來吧。”
劉慶海一下子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剛做完一項劇烈運動,渾身都濕透了。
李唯西站起身來,緩緩走向門口。打開門的刹那立刻迎來孫鳴關切的詢問:“怎麼樣了?都招了嗎?”
李唯西目光幽深,尋不見一絲明意,“人不是他殺的。案發現場他受到強烈的刺激,出現暫時性失憶,所以無法想起來整個過程。真正殺人的,是他哥哥劉福山。”
孫鳴一下子如驚弓之鳥,“他哥哥……昨天……昨天還來看過他。”
京大醫院心理科。
辦公室內,宋摘星正在傾聽電話另一端傳來的嘶吼聲。
“他們都是變態!他們沒一個好人!他們都是魔鬼,每天都在折磨著我,他們都是自私鬼,是惡鬼!
隻有我們死了,他們才能罷休,才能放過我們!他們會什麼要欺負我,為什麼……
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隻有死了,才能解脫這一切,我不好,我不夠優秀,我對不起你們……”
聲音開始變低,甚至有些斷斷續續,宋摘星立刻向對方問道:“我是醫生,請你相信我。你哪裏疼,能告訴我嗎?”
“嗬!哈哈哈哈哈……我們就應該死!”
對麵傳來一串瘋狂詭異的笑聲,宋摘星聽著格外驚心。她預測對麵應該是一群中學生,有男有女,是一群馬上就要自殺、完全不受掌控的孩子們。
“放鬆,孩子們,放鬆。我可以幫助你們,喂?喂!”
狂躁、粗野、亢奮的聲音不斷傳來,沒有人在聽宋摘星的話,情況愈發危急。
“我的偶像死了,他就是從樓上跳下去的,我也要和他一樣。”
有兩秒鍾,宋摘星聽到冷冷的一句。那個女孩說完再也沒有發出聲音,直到電話那端傳來一片嘩然。
她死了……宋摘星拿著電話的手微微一顫。女孩在說完後從幾十米的天台一躍而下,跳樓自殺。
宋摘星想象著畫麵,女孩的血從腦顱中迸濺出來,四肢斷裂,骨肉分離,麵目全非。傳來的嘩然聲讓她快速在腦中分辨,這是在刺激剩下的孩子們選擇更快的死亡還是被這場麵嚇到,有一瞬的猶疑。
“我心口疼……好痛啊,好痛……”另外一個女孩接過了電話,聽聲音大概十二三歲,說著說著便哭起來。
宋摘星立刻抓到了一絲希望,向她喊道:“你心裏不舒服對不對,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手?”頓了幾秒,女孩終於回應了。
“對!你看看自己的手指,它在動。你安靜一下下,你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你看遠處,你看到了什麼?”
“山。”
宋摘星立刻在白紙上寫下“學校附近、廢棄天台、麵對山”而後遞給方琳,方琳馬上撥通了報警電話。
“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為什麼要看遠處?”
女孩身邊陸續安靜下來,宋摘星猜著她已經放了外音,馬上進行幹預,“我們身體裏一共有206塊骨骼,其中顱骨29塊,軀幹骨51塊,四肢骨126塊,如果你想知道,我能一一給你說出來這206塊骨骼的名字。你的頭骨、舌骨、尺骨、脛骨,他們造就了現在的你。除此之外,你的身體裏有40萬億到60萬億個細胞,還有結締組織,有毛細血管,有消化係統、循環係統、韌帶係統。這些!這些都在為你活著。你傷心它們就會傷心,你難過它們就跟著你難過。對於它們來說,活著就是為了你!”
方琳遞過來一個卡片,上麵寫著“警方出動”。宋摘星點點頭,繼續道:“我知道你們都是一時衝動,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們。”
足有一分鍾,對麵毫無聲響。宋摘星靜靜地等待,直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出現。
“我爸有了新的女人,我媽每天都打我。”
緊接著,其他的聲音開始不斷地湧過來。
“我……我被班裏其他人欺負,他們讓我喝尿……”
“我害怕上學,害怕考試,我在學校睡每天都做噩夢。”
“我已經有半年沒有睡過覺了,很累,死了就不會累了。”
……
宋摘星聽到了警笛聲,但離救下他們仍需要一段時間。簡一凡遞過來一麵手帕,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滿頭是汗。漸漸放緩了語氣,宋摘星開始試圖給他們做心理建設。
“這真的讓我感到吃驚,也很心疼。我知道你們一定感到很累,很辛苦,是吧?也很委屈,很憤怒,對吧?睡不著是因為焦慮,你可能因此抑鬱了一段時間,我是心理醫生,我想告訴你的是,心理疾病就像我們會感冒、會打噴嚏一樣,每個人都會有。雖然有的人心靈感冒的時間長,但它一定會過去的,隻要你肯麵對它。請你,拿出你所有骨骼、細胞、身體係統的力量與勇氣,來麵對它。”
宋摘星做了深呼吸,繼續說道:“其他人也是,有母親在,就仍然會得到母愛。現在你的母親隻有你了,你應該陪你母親一起渡過難關。”
“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老師,告訴父母,告訴你的朋友們,你還可以報警。你要好好鍛煉身體,讓自己變得強大。你沒有錯,犯錯的是他們,同樣的,受到懲罰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是你……”
宋摘星就這樣一遍一遍地跟電話那端的人溝通,直到自己淚流滿麵卻恍若未覺。她聽到了對麵的哭泣聲,聽到了孩子們更多的傾訴,聽到了嘈雜的腳步聲與老師們關切他們的聲音,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慢慢地掛上了電話,癱坐在椅子上。
“你……反移情了?”
備注:反移情:谘詢師把對生活中某個重要人物的情感、態度和屬性轉移到了來訪者身上。此處宋摘星在給患者谘詢的過程中,也想到了自己不愉快、刺痛自己的事情。
簡一凡給她倒了杯水,有點擔心她。
簡一凡比宋摘星早到科室一年,晉升速度卻遠遠比不上宋摘星。宋摘星自從來了心理科,做事幹脆利落,對待病人溫柔耐心,表麵看柔弱無害,內心卻又熱烈張揚。來科裏工作幾年,一路從測量室問診轉到谘詢室谘詢,現在已經是漢州醫學會精神科分會學術委員,臨床心理治療師,心理科資深專家,名頭一大堆,各個都證明著宋摘星的不凡實力。其實說起業務能力,簡一凡完全不需要顧慮宋摘星。隻是今天看她格外疲憊,不知道是不是別人的話也刺痛了她想到一些不好的回憶。
宋摘星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沮喪地說:“還是死了一個。”
簡一凡仍然心有餘悸,“偶像對孩子的影響太大了。你已經盡力了。”
說起這個,宋摘星連忙提醒他:“那些孩子後麵都需要做心理疏導,讓方琳和警方跟進一下。”
簡一凡點點頭,“也幸虧是孩子,隻要他們父母肯配合,情況應該會好轉。”
“但願吧。”
正值初秋,窗外的雲雀盤旋在柳梢上叫個不停,細碎的陽光從枝葉間篩下來,像金子一樣隨風搖搖晃晃。遠處池塘裏的荷葉都還沒有敗下去,仍然鬱鬱蔥蔥的。煙嵐流翠,四下盛景,有一瞬間宋摘星似乎回到了自己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她與母親相依為命,也是一個秋天,她被媽媽送進了心理科。
雲密監獄。
孫鳴將李唯西送到大門口,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劉慶海的案子多虧你了,謝了老同學!”
李唯西被突如其來的一抱搞得有點不知所措,懶懶的笑容卻仍然掛在臉上,“回去給你老婆送個擁抱,她就不會和你離婚了。”
“什麼?”孫鳴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她要和我離婚?”
“從我們開始見麵,你一共看了十二次時間,但今天你並沒有其他事情要做,說明你很在意你的手表。”李唯西看著孫鳴的表情一點點變化,笑容愈深,“表鏈上的拚音刻字‘WNN’應該是你老婆名字的縮寫,你手上的戒指和手表有相同的質感,代表這是你們結婚的時候她送你的禮物。你在緊張或者思考的時候會不停摩挲你的手表,說明你潛意識裏知道,你快要失去它了。”
孫鳴驚訝了許久,低頭又一次看了一眼手表,半晌才苦澀道:“娜娜總說我太忙了沒時間陪她,幹我們這行的,哪有天天在家閑著的。”
“或許她要的不是時間,而是你對她的關心。”
李唯西拍了拍他肩膀,忽然聽到監獄裏麵警鈴聲大響,不覺皺了皺眉。
“我進去看看,就不多送你了。”
孫鳴急忙往回跑,連道別的話都沒再來得及說。李唯西微微仰頭,再次看了看這方監獄,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去監獄裏看犯人的情景,眼眶忽地一熱——原來都是那麼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