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起,林木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在誰也沒有察覺的樹木之後,有雙陰鷙的眼睛緊緊盯著監獄前的李唯西,一刻也沒有鬆開過。
心理測量室。下午兩點半。
方琳剛從警局回來,就一下子紮進谘詢室給不喝水的阿姨做放鬆治療去了。主任雲月華和副主任吳聰一天都在院裏開會,剩下一個孫思睿還請了假,本就人手不夠的心理科讓簡一凡和宋摘星忙得不可開交,連簡一凡媽媽的催婚電話都是文靜幫忙接的。
測量室迎來一對母子,見母親臉上仍有淚痕,宋摘星剛要去接他們的測量單,不料一下子被簡一凡搶過來。
“今天夠累的了,休息休息吧。”
“哎,好閨蜜啊一凡。”宋摘星不無感激地打趣。
“不過你得答應我,幫我打聽打聽兒科的護士高璨。”
“怎麼?相親剛失敗,就惦記上別的人啦?”
“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辭,我哪裏相親失敗了?我是為了破除封建四舊,為了新時代自由婚姻而做的犧牲!”
簡一凡拿著測量單就往外走,就怕宋摘星當麵罵他臉皮厚。
母親牽著九歲的兒子的手,一見到簡一凡就急的不行,“都半個月了,一到周一就肚子疼,在家還好好的,每次送到學校門口就開始難受。漢州大大小小的醫院都查遍了,什麼毛病都沒有,這可怎麼辦呀醫生。”
簡一凡認真聽完,連忙安撫她,“這個症狀我們接待好幾起了,確實是心理問題。您先具體和我說一下孩子的情況,正好明天我們要開個討論會,會後我再和您溝通怎麼治療。”
宋摘星出門的當空正好看見簡一凡和母子進了谘詢室,看來“周一障礙症”已經屬於頻發症了,確實需要引起重視。她想起來這陣子一直在做的課題,應該將這類症狀也加進去。
“摘星——”
“哎?”聽見有人喊她,甫一應聲,便看到高璨帶著一對父女走了過來。男人長得五大三粗,嘴裏還罵罵咧咧地,吐詞極不幹淨。
“你他媽的才有精神病,憑什麼要讓我閨女看心理科!你這是在侮辱我閨女,更是在侮辱我!”
高璨徑直走到宋摘星身邊,冷眼瞧著自己帶來的這對父女,無奈道:“你趕緊看看他女兒,身上沒有任何問題,但不能上學,不能睡覺,一碰她就躲躲閃閃。”
“小逼崽子,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有啥對不起你的。就不給我好好上學,你對得起誰?你爹我天天在單位累死累活,一瓶水舍不得花錢買就為了你能出人頭地。不上學!不吃飯!你作什麼死呢?!”男人罵罵咧咧沒完,剛罵完高璨轉頭又對七八歲的女兒吼叫起來。
宋摘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馬拉著小女孩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瞪著眼睛看她,半天卻不說一句話。
宋摘星喊文靜出來,“馬上給她做SCL自我測評、SAS焦慮自評和SDS抑鬱自評。”
“你們誰都不許碰我閨女!再有說我閨女是精神病的,老子宰了她!”
男人的力氣特別大,一下子將文靜推倒在地,就在眾人大亂時,他緊接著抬起凳子重重砸在宋摘星身側的玻璃窗上。玻璃的碎碴兜頭砸下來,劃破了宋摘星的臉,她覺得頭發粘膩膩的,耳朵嗡鳴不止,整個人直直向後倒去。
依稀中聽見有人叫她,還有一雙溫暖的手攬住了自己的腰身,一雙溫暖的,足以護住自己的手。
下午五點一刻。主任辦公室。
宋摘星包著額頭坐在沙發上,簡一凡唉聲歎氣地給她削著蘋果。
“趕緊吃一塊,平平安安。”
“沒胃口。”宋摘星蔫蔫的,一天下來覺得渾身氣力全無。
“阿星我覺得你今年可能命犯太歲,運氣怎麼能這麼差。你趕緊聯係聯係你美國的男朋友,說不準過兩天連他都不要你了。”
宋摘星拿腳踢了他一下,“能不能嘴下留德。”
簡一凡吃痛,幹脆把蘋果放下,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你不要害怕阿星,我身邊有好多型男哥們兒,他要是真不要你了,我一天能給你安排五場相親。”
宋摘星氣得鼻血都流下來了。簡一凡忽然大喊,“阿星你流鼻血啦,你趕緊擦擦,我有點暈血,我不行了。”
雲月華帶著李唯西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簡一凡掛在宋摘星身上,一副馬上就要死掉的樣子。而滿頭包著紗布的宋摘星,此時已經快被簡一凡晃得不省人事。
“簡一凡,摘星被你折磨死了!”
雲月華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前,看著簡一凡沒個正形,連眉梢都拉了下來。
簡一凡平時最怕不苟言笑的主任,聽她這麼吼自己,心跳都漏跳一拍,趕緊坐正。不過眼角餘光仍然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男人,似乎對他印象很深,一時驚叫起來,“你不就是抱阿星去包紮的人嘛。”
“你說唯西啊?”雲月華看向李唯西,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唯西是美國哈佛畢業的心理谘詢碩士,斯坦福大學心理係博士,主攻臨床心理和精神病理學,在認知神經心理學和心理生理學方麵都有很高的造詣。他這個月從美國回來,直接被聘為咱們科室的心理專家,以後就是你們的同事了。”
“Hi,我是李唯西。”
斜倚在門口的大男生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一個板板正正的自我介紹,毫不似從美國進修回來的高材生。宋摘星下意識去看他,與他對視的時候卻被他一雙深如玄潭的眸吸引。那是一雙極清澈極明亮的雙眸,讓人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很久之後再去回憶,宋摘星仍然記得那天的李唯西穿著一件咖色羊絨圓領毛衫,搭著一條九分長的休閑小直角牛仔褲,手半插在褲兜裏,露出來一點又白又細的指節,整個人一副慵懶隨意的樣子。好似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明媚雋秀,安靜謙和。
“今天……謝謝。”宋摘星緩站起身,想起他抱住自己的樣子,頓時有些不自在。
“你沒事就好。”
李唯西淺淺一笑,連帶著發梢都沾著日光的暖意。
“摘星你要不要休息兩天?”雲月華看著她,語氣稍稍軟了一些,“以後再有這樣的患者,不要逞強,不要當麵起衝突,還是要以家長情緒為主。”
“主任,夏夏現在重度焦慮高度抑鬱,應該立刻接受心理治療。她父親不僅不照顧孩子情緒,還要火上澆油,我們沒辦法和他做有效溝通。而且依我看,病的人不僅僅是女孩,還有她那情緒暴躁的父親。”
宋摘星上前一步,誠懇地向雲月華解釋,“我申請做她的主治醫生,讓夏夏和她父親一起做團體治療。”
“摘星,你這麼著急也解決不了問題。”沒等雲月華開口,簡一凡就攔住宋摘星,“我們的確是先要做夏強的工作,但你剛被他打傷,再做谘詢肯定有障礙。不如將他交給我吧,我會好好跟進這個家庭的。”
“但是你……”
“摘星別爭了,就讓一凡來接吧。”雲月華習慣性地用食指敲擊著桌麵,“至於唯西,我準備讓他和我一起完成林帆的案子。”
宋摘星無比驚訝:“本市最大富豪……”
簡一凡更加震驚:“的兒子……”
二人同時:“林帆?!”
宋摘星頹然地癱坐在沙發上,心裏突然湧起一絲對李唯西的恨意,準確的來說,是妒意。這是她爭取了大半年的案子,光做的論文分析和課題研究都有上百頁了,沒想到他甫一來,就這麼輕輕鬆鬆地得到了這個機會。
今天果然運氣差啊,差到極點了。
天幕低垂,樹影扶疏,唧唧蟲鳴隱在夜中,萬物寂靜。
宋摘星請開鎖公司打開門已是深夜,累得還未喘口氣,簡一凡的奪命電話就打過來了。
“阿星!你進家了沒?”
“是啊大少爺,托您的福,我剛進來。”
“阿星!我不服氣!”
“嗯……”宋摘星疲軟地癱在沙發上,困意沉沉。
“林帆的案子給你做我都沒話說,畢竟你努力了那麼久!今天倒好,既不給你也不給我,竟然給一個剛來的新人!”
“嗯……”
“阿星!我們要幹掉李唯西,重新拿到林帆的案子!”
“嗯……”
“阿星!你答應啦?那你一定要幫我!”簡一凡越說越激動,大半夜的對著電話鬼哭狼嚎。
然而宋摘星早已經四仰八叉地睡著了。頭上的淤血和疲憊感已經徹底讓她招架不住,連夢裏都是在和夏夏父親爭執的情景,唯有眼角一點淚痕還寄存著她今日所有的努力和由此喚醒的記憶。在她八歲的時候,在她即將自殺的時刻,那個拉她一把,給予她重生的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