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灌木叢那邊的夜空,沒有什麼比黑沉沉的天空更遠了。
“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裏。”說完,小兔子閉上了眼睛。
“哦,這真是很遠,”大兔子說,“非常非常的遠。”
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到用葉子鋪成的床上,他低下頭來親了親小兔子,對他說晚安。
然後他躺在小兔子身邊,微笑著輕聲地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裏,再從月亮上回到這裏來。”
周鳴山一遍又一遍地讀,書頁已經磨損,留下淡黃的顏色。桌案沉沉,在他手肘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個相框,照片中年輕的周鳴山將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高高舉起,笑意怡然,綠地藍天,風輕雲淡。
他的眼睛中升起霧氣,他還在讀,嗓子越讀越啞。外麵的日光寡淡,風也停了,整間書房密不透風,安靜得似乎要將人吞噬一般。
沈秋薇失魂落魄地來到心理科時已滿身是汗,李唯西連忙將她扶到谘詢室中休息。
她喘了好一會氣,眼眶中存著淚,“我又夢到它了。”
她渾身顫抖,李唯西將室內空調關掉,又給她遞了一條薄毯。沈秋薇肌膚冰涼,不知道一路怎樣從家中跑過來的。李唯西本想打電話通知陳西晚,卻被沈秋薇及時製止。
“我不想見他。”
李唯西很是驚訝,醫院裏都知道陳西晚長情,和她感情一向和睦,不知她怎麼這樣說。他倒了一杯熱水,走上前輕輕問道:“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麼?”
沈秋薇呼吸有些慌亂,“上次你讓我在夢裏問它,能為它做些什麼。可我忘記我在夢裏說了什麼,醒來的那一刻我腦海裏隻有兩個字,回家。”
李唯西緩緩坐下來,眸光深邃,“鬼者同歸者。不能歸者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成了鬼。”
沈秋薇唇角不停地顫抖,她目光迷離地看著李唯西,“回不了家?”
他點頭,“或許你夢到的是個無法回家的鬼。”
沈秋薇喝了口水,麵色卻依舊蒼白。她低著頭回憶道:“我這次在夢裏沒有之前那麼害怕了。”
李唯西尋到一絲奇怪的痕跡,皺眉問道:“你今天的狀態很讓人擔心,難道不是因為夢到鬼?”
沈秋薇搖搖頭。
李唯西猜測如今隻有一個可能了,問題出在陳西晚身上。
“我聽陳院長說你這陣子做噩夢的頻率增加了?”
沈秋薇沒有說話。
“倘若你不想說,我就需要問一下你的家人。”
沈秋薇的身子再度發抖,不停地搖頭,“不要問,不要。西晚要辭職,他很忙。”
李唯西淡淡皺眉,“你是說他辭職的事情讓你不快?”
“沒有,沒有。”她一直搖著頭,整個人卻驚懼不已。
李唯西麵色清平:“你害怕的不是鬼,是你內心不想碰觸的東西。”
沈秋薇拿杯子的手跟著身體一起顫抖。
李唯西試圖讓她紓解心中鬱結,“十幾年前夢到它的時候,你的生活是怎麼樣的?”
沈秋薇眸光黯淡下來,“那時我女兒剛剛出生,我就開始做噩夢。老輩人都說我剛生產完體質虛弱才會這樣。”
“陳院長當時在做什麼?”
沈秋薇又不說話了,一旦聊及陳西晚,她就緘默不語,讓人奇怪。
“為什麼每次談及他的工作,你都會做噩夢?”李唯西準備直擊她的痛處,“你夢見鬼,和你丈夫有關係是不是?”
沈秋薇緊緊咬著唇,半晌道:“他一直很忙,沒有時間照顧家。”
李唯西忽然明白其中的原因。陳院長本身就是心理醫生,這十幾年他勢必和沈秋薇溝通過夢見鬼的事情,但是如果這件事本身就和陳西晚有關,沈秋薇就不可能和他說實話。沈秋薇早已學會了隱藏,學會了靜默,但她騙不了自己的內心,鬼總是出現在她夢裏。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沈秋薇,“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恐懼,我們便常常把這莫名的恐懼放大到無形的鬼身上。因為鬼是我們無法控製的,如果想不再恐懼,就讓恐懼變得可操作,可控製。”
沈秋薇毫無知覺地流下兩行清淚,她重複著他的話:“可操作,可控製。”
“對,鬼可存在,可意識,可操控。”李唯西希望這些話可以給到她力量,“我會替你保密,不會告訴任何人。十幾年前,你一定有害怕的東西。”
沈秋薇緩緩抬頭,近乎迫切地問他:“鬼會消失嗎?”
李唯西身子微微一晃,他站起身來,眉心緊緊皺在一起。她問的問題讓他迅速了解到症結,沈秋薇早就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到鬼,她早就知道鬼對她來說是什麼!
他穩住心神,十分認真地告訴她:“你心中的鬼回不了家,你就給它安一個家。”
既然她早已知道鬼是什麼,那麼這句話就勢必直擊她的心口。李唯西現在要做的根本不是問原因,而是直接給她答案。
果然,沈秋薇在聽見他說的話後整個人像被雷擊中一般,杯子陡然落地,她開始捂著臉嚎啕大哭。孱弱的手指將麵部全部擋住,隻有聲音愈發淒涼。
“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了。在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失去了他,我可憐的孩子。”
李唯西撿起杯子,聲音平靜,帶著莫大的力量:“他是你的孩子,你應該在心中給他一個安放的位置。倘若你不收留他,他(鬼)又該去往何處呢。”
沈秋薇還在哭,哭得歇斯底裏肝腸寸斷。李唯西走到門口,他想給她一些空間讓她好好發泄。雖然讓她放不下孩子的原因還沒有找到,但是現在的她更加需要安撫和寬慰。很多人不敢去麵對心裏的鬼,采取的方法就是否定。鬼不過是一個象征,是人們心中的負罪感。
沈秋薇一直沒有放下她的第一個孩子,十幾年了,她還沒有學會如何跟他告別。
同一時間的西山精神病院,雲月華正在病房中觀察高媽媽的狀態。
高璨給雲月華拿來了消夏的水果,她知道雲主任馬上就要回心理科了,暗暗為她高興。
雲月華在病床前支了個板凳,這陣子她都是這麼觀察高媽媽。用藥之後,高媽媽變得沉默不語,已經不瘋不鬧了。偶爾雲月華能與她對話,隻是驢唇不對馬嘴,她問什麼高媽媽都沒有準確地回答過。
雲月華查閱了大量的有關Zersetzung的資料,按說這種政治迫害手段需要長期的時間才得以完成對受害人的迫害,讓其徹底瘋癲,但是高媽媽一夜之間就能瘋到這個地步,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高媽媽的病症過於離奇,不僅僅是突如其來的瘋掉,更多是病症的表現。原來哭鬧,大喊大叫的外在表現都已經消失,反而變成了現在一天不說一句話,臉上毫無表情的狀態。雲月華剛來給她治療的時候高媽媽完全拒絕人接近,治療了一段過程,高媽媽能與她說兩句話,回應她的動作,讓雲月華一度以為她開始恢複正常了。但是現在高媽媽卻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糟糕,連她的話都已經聽不懂了。
高璨反倒有些欣慰:“以前要天天換床單被褥,現在自己知道去衛生間了。”
雲月華心中有團疑雲,隻是一時想不到怪在哪裏。
她看著病床上的高媽媽,輕輕問道:“吃飯了嗎?”
高媽媽抿著唇,見她說話,自己也說話:“毛匣易類(安逸啊)。”
雲月華隻能聽懂她方言中的個別詞句,她轉頭看向高璨,“之前你媽媽有強迫症,現在是不是已經好了?”
高璨點頭,“瘋了之後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不洗手了。”
“平時精神也是這樣嗎?”
高璨看了看病床上的母親,慢慢說道:“能睡大半天。”
雲月華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她看著高媽媽的神情,回憶自己對她治療的點點滴滴,輕輕說道:“我來之前唯西和我分析了你媽媽的病情,你媽媽之所以瘋就是因為心中對你父親有愧疚。她放棄了你父親,給他拔了管子,心裏過不去才有了強迫症,覺得自己手髒。害你媽媽的心理師就是看過你媽媽的資料才從這一點下手逼瘋了你媽媽,所以治療的思路也是從這一症結入手。事實證明是有效的,你母親之前能和我說話和溝通,我甚至以為你母親快要康複了。但是現在,你媽媽突然又出現了另一極端的狀況,真是奇怪。”
高璨抖了抖唇角,“是不是治療方案還需要改進?”
雲月華一臉嚴肅,“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有可疑的地方,我需要讓唯西過來看看。”
高璨有些驚詫,甚至表現出一絲拒絕:“之前……之前不是說他讓你來做治療嗎?”
雲月華站起身,“其實治療方案都是他來做的,因為林雨澤涉及周鳴山非法遊戲一事更加急迫,所以才讓我過來輔助治療你媽媽。你媽媽現在的情況有些怪異,我需要讓他過來一趟。”
高璨還想再說什麼,卻見雲月華已經準備撥通李唯西的電話。隻是電話還沒撥出去,瀟瀟忽然闖進來大喊道:“快讓李醫生去通平,小雪媽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