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再瞪我,才算是師出有名吧,嗯?”他溫柔道。
平常多麼老沉的一個人,卻在這夏日的黃昏,因為她瞪了他一眼,就故意使壞報複,多麼孩子氣!她不禁笑起來。
而這一幕,正好被領著紀南方過來的徐靜看見,那畫麵多美,她的心軟成一灘水,就連一向嘰嘰喳喳的紀南方也愣了半晌。
後來,她讀一本書,那書上說,不管你愛的男人,有多麼了不起的才能,卓越的本領,或不苟言笑的神情,但若他真的愛你,必會時常露出大男孩似的天真舉動和歡喜神情。
那時,距她與他分開,隔了半年的時光,她愣了愣,像被燙到手一般,忙扔了書,此後,再不讀這樣關於情愛的書。
因為一個人,她把自己隔絕在她特意分化整頓好的世界,寸步不離,這樣的特意為之,究竟是為什麼?
秦桑綠靠著母親的肩膀,疲憊地閉上眼睛,徐靜愛憐地看著她,輕聲歎息,示意微姨取來毯子給她蓋上,像幼時一樣,在她將睡著時,輕輕地拍打著她,秦桑綠胸口忽而漲滿,淚盈於睫。
動工儀式後,城南的拆遷計劃也開始實施,顧念深放手將大部分的工作交給秦桑綠,電話裏,他說,“阿桑,我想和你一起麵對,但,更想讓你知道,我對你有絕對的信任。”
掛了電話,她覺得顧念深仿佛有什麼變了,但具體哪裏,她也說不出。
拆遷費按照城市標準給予,另外建有安置房,按滿二十二周歲的家庭成員補給,但大部分貧困人,指望著拆遷發一筆橫財,甚至獅子大開口,秦桑綠親自出麵交涉了幾日,覺得萬分疲倦,就連夏夏也看得出,她每天都出發時,都仿佛繃著神經,整個顯得極嚴肅戒備。
夏夏開玩笑道,“是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底層人,很不習慣。”
她怔了怔,笑笑沒有說話,兩個人一路往回走,夏夏恍然發現,與來時走的路不同,忙問她是不是走錯了,秦桑綠自然地接道,“沒錯,這是小路,要近些。”
夏夏詫異地看向她,秦桑綠反應過來,笑道,“城南的地圖我都研究過上百遍了,還有什麼路是不清楚的?”
夏夏點點頭,看著安靜的側臉,忽然問道,“阿桑,陸西年打過電話了嗎?”
秦桑綠不覺有他,開口應道,“每天都打。”
說完,自個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疑惑地看向她,“夏夏,你不會喜歡陸西年吧?”她想起以前,和她單獨在一起時,陸西年也是被她常常提起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倒真是太後知後覺了。
“怎麼樣?莫名發現還有一個潛在的情敵,害怕了吧?不過啊,你放心,以我的家世,要嫁進陸家,可是難入登天的。”她像是開玩笑道。
狹小的小路,兩旁是破舊的筒子樓,遮住了光,夏夏的臉隱匿在陰影中,秦桑綠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最後半句話,她卻發覺她的語氣有些不一樣,想開口問清楚,梅西卻從一旁跑來,慌忙道,“東巷子裏有一家,不滿意拆遷費,和我們的人吵了起來。”
秦桑綠眉心一跳,忙穩住心神,問道,“他們要多少?”
“比原來的高出一半。”梅西道,然後,看著她的臉色,又問道,“他們說,要負責人去談,秦總,你要過去嗎?”
明明還隻是初夏,秦桑綠卻感覺到燥熱,抬腳要走,忽然身體晃了晃,眼前一片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她醒來時,目光轉了一圈,藍白色的床單,米色的百褶窗,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顧念深站在床邊,另一頭,是她的父母。
徐靜看她睜開眼睛,忙道,“桑桑,好點沒有?”
她點點頭,撐著手臂要坐起來,顧念深俯下身,半抱著她,她的心一顫,又聽他溫柔道,“醫生說你營養不良,精神衰弱,累的嗎?”
他關切地看著她,秦桑綠剛想說什麼,推門進入的梅西道,“大概是那群貧民太難纏,趁機漫天要天價,天氣熱,秦總一時急躁,加上她平常工作繁忙造成。”
顧念深本想說交給他,但秦桑綠心思敏感,又重視工作,因此將要說的話又咽回去,低頭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心一軟,輕聲道,“顧氏也不差那點錢,何必替我省著,結果把自己累著了。”
秦桑綠看著他,心念轉動,腦海裏迅速竄過一個念頭,於是笑道,“知道了。”
醫生進來做了一係列的檢查,確定沒有其他的事,可徐靜不放心,非要女兒在這住幾天,私心裏,也是希望女兒休息,秦時天知道妻子的想法,也認同附和道,但秦桑綠卻說聞著消毒水味道難受,決心要出院。
顧念深在一旁看著,這些年她一點都沒有變,還是固執的堅持己見,並且,努力地達到自己的要求,她從來就沒有一般女孩的柔順,也沒有其他千金小姐的驕狂和任性,她像一株小樹,靜默地立在那兒,有自己獨特的樣子。
徐靜堅持要秦桑綠休息兩天,她不想媽媽擔心,順從地答應下來,喊來梅西,囑咐了一些工作上要注意的事情,對於拆遷費用的事,她想起顧念深說的話,顧氏也不差一點錢,遇見非常難纏的釘子戶,可以酌情增加,但高出的費用必須不能超過原有四分之一。
城南的事情,是目前東曜最大的項目,其餘的,有各個負責人在盯,秦桑綠倒樂的可以休閑幾天,每日睡到自然醒,吃了早飯,在花園裏打理會花草,聽聽音樂,下午看書喝茶,與爸媽閑話家常,好久沒有過這麼悠閑的時光了。
旁晚時,秦時天回來,婦女兩下盤棋,秦桑綠棋藝不佳,倒會耍賴撒嬌,就這一個寶貝女兒,秦時天自是寵的厲害。
顧念深來的時候,正看見在陽台上,她窩在秦時天身旁撒嬌,笑容溫軟,眼底流露出些許的任性和張揚,微微偏著頭,耳旁落了一些散發,粉色的針織衫,襯的她麵若桃花,連時光都仿佛變得綿長溫柔起來。
微姨看他的神色,彎彎嘴角笑了笑,開口喊道,“秦先生,阿深來了。”
微姨算是長輩,秦家也不是什麼階級觀念多麼嚴重的家庭,沒有什麼小姐少爺的喊,隨著秦家夫婦喊小輩。
秦時天轉過頭,爽朗地笑道,“可算是來救兵了,來來來,阿深,你來陪我下,桑桑棋藝不佳,耍賴倒一流。”
秦桑綠被這樣一說,臉上有些掛不住,微微泛出紅暈,顧念深瞥了她一眼,不曾說什麼,依言走到秦時天對麵坐下,輕笑著道,“還不是被伯父慣壞了。”說完,倒抬起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那樣子,像是一個溫柔的不得了的丈夫,微姨看著她笑起來,秦桑綠被看的不自然,於是開口道,“爸,您先下著,我去幫微姨和媽準備晚飯。”
秦時天點點頭,她隨著微姨轉身出去,徐靜在廚房裏包餃子,看見秦桑綠過來,溫柔道,“餓了話,先去吃點點心,我這也快了。”
“媽,你教我包。”秦桑綠開了櫃子找出圍裙帶上。
從小到大,徐靜都很少讓她做家務,洗碗做飯更是一次也沒有,她常說,未出嫁前的女孩子,隻要讀書修學問,做女兒是這一生最快樂的時間,她要盡最大能力給女兒這種快樂,家務洗衣,是婚後妻子對這個家庭的溫柔。
徐靜看她認認真真地戴上圍裙,也就手把手教了起來,哪知她天分極高,一遍下來,就包的似模似樣,連微姨都讚賞有加。幸福的孩子大抵都是這樣吧,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被家人如珠如寶的誇著,可見她是有多幸福,她邊捏餃子邊出神地想。
晚飯時,徐靜還誇著道,“今天的餃子可都是桑桑包的呢,她可是第一次下廚,你們非得要都吃完才行。”
“呀,那可難了,秦先生這幾年都主張晚飯少吃,太太也吃不多,看樣子,今天的主力軍是阿深了。”微姨笑道。
她這樣一說,徐靜與秦時天都笑了起來,顧念深眼波流轉,落在她的臉上,她不想壞了氣氛,於是玩笑似地附和道,“顧總,多久都吃過家常餃子了,不如就趁今晚盡興吧?”
他和她隔著桌子站,此時,她微微側頭看向他,笑意盈盈,顧念深的心晃了晃,隨即,脫了外套,噙著笑道,“難得秦總給麵子,自然要盡興。”
大家笑著落座,氣氛融洽,微姨甚至還自作主張開了紅酒,她早已像是秦家的一份子了,做這些事自然而然,倒是秦時天砸吧砸吧嘴,玩笑道,紅酒陪餃子,還是頭一遭,徐靜拍了拍丈夫的手,嬌嗲他不懂情趣。
那場景,自然而然中流露出脈脈情意,秦桑綠看著,竟覺得有幾分羨慕,驀地想起了上回她和自己說過的話,終期一生,能令女人感到幸福的,隻有陪伴,理解,與愛。
隻羨鴛鴦不羨仙。她腦海裏跳出這樣一句詩,有點意外,她才難得會有這樣煽情的時刻。
顧念深的目光飄過來,在半空中和她交彙,頭頂的水晶燈光芒,像是悉數落進了他的眼睛裏,如被燈籠點滿的夜色,明明滅滅照著她,她飛快地低下頭,手心黏黏,像是沾滿汗。
恍然間,她像是知道他哪裏變了,以前他,就像夏日的一場雷陣雨,突然而至在她的生活,霸道又倉促,她不得不時刻準備著,而現在,他卻像一場春雨,細細濛濛的落下來,無聲無息,她卻已經被淋個透濕。
三十二個餃子,飯後,微姨算了下顧念深到底吃了多少,報出這個數字,大家都嚇一跳,顧念深道,“阿桑難得包次餃子,不得好好鼓勵麼。”
這話說的,倒像是專門為她吃的一樣,難改本性,隨時隨地保持好在她家人麵前耍曖昧,秦桑綠不接話,低頭不語。
還好,徐靜不肯冷場,忙看著他道,“阿深,我聽你媽說,在國外這幾年,你飲食不規律弄壞了胃,每餐都不能吃過飽,不然會疼的厲害。”這孩子,怎麼這樣認真,大家不過說笑。
胃不好嗎?秦桑綠自己也有胃病,深知這病疼起來的厲害,抬頭看向他,他神色自然如常,噙著笑,淡淡道,“不妨事。”隨即,又看向秦桑綠,道,“阿桑,陪我走走,消消食可好?車子讓吳叔來取。”
父母麵前,總不能不給他麵子吧,她點點頭,
七月初,夜晚溫度適宜,清風微涼,他們並肩朝東走,這條路,算是G市最寬敞的路了,因為兩邊都是獨棟兩三層樓房,單獨的小院子,裏麵種植花草樹木,就連天空看起來都深遠許多。
分開五年,彼此心裏都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似乎沒一句話可說,時光像一條河,把他們隔在兩邊,無船可渡。
“阿深,趕走陸西年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了,你不能幹涉我的生活。”這件事很早就該對他說的,一直被城南的事耽擱,這會兒又突然想起來。
“辦不到。”他道。
秦桑綠抬起頭盯著他,顧念深停下來與她對視,她眼底有明顯的不滿,顧念深不悅,兩人對峙良久,她冷冷問道,“顧念深,你有什麼資格?”
在秦家時的和諧,維持不了多久,就被打回原形,秦桑綠自嘲地挑起嘴角,看樣子,但凡涉及私事,他和她還是沒法和平相處。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靜靜地盯著她道,“阿桑,日久是不是會生情,我一點也不好奇,但,要為此賭上我與你的可能,想都別想,我和你之間,不管如何糾纏,那隻是我與你的,旁的人,想也別想。”
她被他這番話氣到,什麼叫旁的人想也別想,好像她這一生,都已經被他做了決定似的,她冷笑著反問道,“那按你的說法,這輩子,除非嫁你,任何人,你都會想方設法的破壞?”
顧念深點頭,神態自若,像是再說一件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事情。
“瘋子!”秦桑綠怒極。
她真是有毛病,居然會陪一個瘋子來散步,轉身欲走,顧念深攔腰將她攬回來,夏日衣衫薄,兩人貼近,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溫度,他低頭看著她,聲音低沉道,“你教我該如何看著你嫁給別人?”
她愣愣地看著他,月朗星疏,微末的光映照在他臉上,他神色淡然,卻又分明給她一種情到濃時情轉薄的感覺,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而出道,“我沒有要嫁給陸西年。”
他噙著笑看她,秦桑綠反應過來,紅了臉,掙脫著要與他拉開距離。
“阿桑,我們重新開始。”他看著她。
秦桑綠停下掙紮,抬頭看他,他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輝,令人移不開眼睛,她無端地想起了以前上學時,非常流行的一句話:說一千句說愛你,也敵不過一句在一起。的確,他的這句話,比他回來後,說過的我愛你更讓她震撼,像是一下子就擊中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心裏百轉千回,卻說不出一個字。
顧念深也沒有再逼迫,靜靜地看著懷裏的人,四目相對,眼波流轉,仿佛之前種種的不愉快,在這一刻,都隨著他那句話不見了,像是瀕臨分手的情侶,忽然間又重新被觸動。
秦桑綠是先反應過來的,一陣風吹過衣衫,涼涼地,她忽然打了個激靈,立即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後退兩步,顧念深看向她,目光漸漸清涼,秦桑綠咽了咽口水,輕聲道,“我回去了。”
轉身,踏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心裏像被大霧籠罩,茫茫然看不清,她有些急躁,急於撥開迷霧,但卻又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在叫囂:別去管它!
自那天起,顧念深日日定花送來,新鮮的百合,他說,阿桑,讓你相信我愛你,並不容易,既然重新開始,不如換我追你。
有一日,梅西看著百合,無意地感歎,現在男人,別說有錢的,就連沒錢的,也不肯花心思追女人了,不過一句告白,甚至連等幾天的耐心都沒有,恨不得立刻就能有答案。被人真正放在心裏喜歡,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
末了,她還特意對她說,“秦總,你真好運氣。”
她指的好運氣,並不是指顧念深所擁有的外在條件,而是她被他真正地放在心裏喜歡,秦桑綠望著放在辦公桌上的百合出神。
“秦總。”
梅西連喊了好幾聲,秦桑綠才反應過來,忙抬起頭問,“怎麼了?”
“秦總,上次東巷那家多給拆遷費的事露了出去,其他人不願意,按您說的,每戶每平房多給一百塊的費用,已經談妥了,目前城南的拆遷已經差不多進行到一半了。”梅西彙報道。
她點點頭,問道,“可還順利?”
“前幾日,顧總常去現場,有些突發狀況也算解決了,現在還算順利。”梅西道。
前期拆遷,按說是東曜負責,她自從上次生病後,覺得那些居民難纏,便將事情轉交給梅西處理,倒沒想到顧念深親自去了幾次,七月伏天,一日比一日熱了起來,工地上,塵土飛揚,她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百合。
“下午我過去一趟。”身為負責人,總不去現場,難保不遭人議論,何況,都已經拆遷到一半了。
沒有其他的事,梅西退了出去,夏夏站在門外,梅西出來時,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夏夏笑了笑,做了個噓的手勢,拉著梅西離開,到了茶水房,才看見她手裏拿著的東西,夏夏伸手揚了揚,然後放在櫃子上麵,笑道,“秦總喜歡吃這種口味的餅幹,想拿進去給她來著,看她發呆,以為有什麼事兒不順心,一時也就沒進去。”
梅西看了眼盒子,驚訝道,“這不是早停產了嗎?記得我小時候常吃。”
“是啊,不過前幾天一個朋友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夏夏點點頭,隨即又問,“拆遷不順嗎?我瞧著秦總這幾天總愛發呆。”
梅西從櫃子上麵拿出杯子,泡了杯速溶咖啡,笑了笑輕聲道,“還不許咱們秦總也有思春的時候?”
“思春?”夏夏問。
咖啡的香氣散發出來,梅西捧著杯子喝了口,然後緩緩道,“顧總這幾天日日送花,不知是不是打動了秦總,我看像有什麼不一樣了,你看秦總以前什麼時候會發呆?不過,像顧總那樣的,秦總動心也很正常啊。”
梅西說完,喝掉杯子裏的咖啡,匆匆忙忙出了茶水房,做老板的特助,別人看著風光,但其實,就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夏夏一個人呆在裏麵,想著梅西的話,阿桑不動心才奇怪吧,何況她和顧念深本來還有一段過去。
隻是,苦了另外一個人,她想起昨晚的那個電話,她積攢了多少天的勇氣,終於說服自己,但接電話的卻是另一個人,禮貌地詢問她是誰,然後才告訴她,他現在在ICU病房,末了,那人還說,不要告訴一位姓秦的小姐。
姓秦的小姐,除了秦桑綠,還能有誰?
她擔心的夜不能眠,恨不得立刻飛過去陪在他身邊,可是,她連他在哪裏都不知道,多麼諷刺,他甚至不知道她喜歡他,以前,她覺得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陸家二少的身份,總想有一番改變時,就能風風光光說出自己的心意,可他走的這麼突然,以至於現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高中時,讀亦舒的《喜寶》,裏麵有一段是描述勖存姿病危躺在醫院裏,除了喜寶,他誰也不想見,師太說,能讓一個人在臨死時還惦記著的,就是真的愛。
可陸西年,你愛的女人,此時,正對著另一個男人送的花出神,她心裏眼裏都沒有你,而心心念念惦記著你的人,卻不被你放在心裏,多麼悲哀,多情總被無情負。夏夏推開窗,狠狠地扔掉那盒她愛吃的餅幹。
下午,秦桑綠和梅西去城南拆遷現場,下了車,看著逐漸變成廢墟的城南,她愣了愣,原來摧毀一個地方這麼簡單,它的醜陋,貧窮,混亂,最終都隨著這些塵土消失在空氣中,最後隻有回憶證明它曾經真實的存在過。
秦桑綠歎了口氣,梅西取了安全帽過來,兩個人帶上後,一路向前走,由東至西,房屋被推倒,塵土飛揚,原來住在這裏的人,幾乎都已經搬離,現場隻剩下工人,和上次剪彩時比,已經是天囊之別。
顧念深遠遠地就看見了她,和身邊人交代兩句,就朝她走去,她一路都在看那些倒塌的房子,抬起頭冷不防看見他,倒嚇了一跳。
梅西禮貌地喊了聲,“顧總。”
他頜首,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臉上,她帶著黃色的安全帽,露出巴掌大的小臉,半垂著腦袋,他想起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裏形容白流蘇的話,總愛低著頭,露出一截粉頸,此刻,那畫麵就在眼前,的確讓人生出一番愛憐情緒。
事實上,不管是白流蘇還是秦桑綠,都實在不是柔弱的嬌女子,不過擅長迷惑人罷了。
“既然來了,就一起看看吧。”顧念深問道。
明明是詢問的話,由他說出,總像是肯定句,秦桑綠道,“顧總這麼忙,還要抽空來這看,是我失職了,現在我過來了,顧總可以放心了。”
聽了這話,顧念深眯起眼睛,挑起嘴角冷笑道,“你不過來,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不過是本分工作。”
這話諷的秦桑綠臊起來,一口氣堵在胸口咽不下去,於是,麵無表情開口道,“是我失職,沒有顧好本分工作,多謝顧總費心。”
每回都非得惹他生氣,隨時能翻臉像隻刺蝟,顧念深側過頭冷冷盯著她道,“既然如此,今天就盡一盡本分也不遲。”說完,他拉著她就走。
梅西愣在原地,被他們這現象雷倒,堂堂兩總,怎麼像烏雞眼似地鬥了起來,秦總是說什麼惹怒了顧總來著,是顧總要和她一起看看,秦總卻有意回避?
那現在看來,顧總是真的很在意自家的老板了,不然,堂堂顧氏總裁,怎麼會被一句話氣到?
抬起頭,正好看見一副頗具喜感的畫麵,被顧念深拉著不放的秦桑綠,一邊不得不跟著他走,一邊又在拚命用另一隻手幫忙掙脫顧念深,兩個人像上學時,鬧了別扭的一對情侶,與她共事幾年,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小女兒姿態的秦桑綠。
這樣的場景要被拍下,該值多少錢啊?梅西的手緩緩放進口袋,但想起顧念深漠然的那張臉,又老實地縮了回來,可不能做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兒。
“顧念深,請你自重點。”秦桑綠惡狠狠盯著他的側臉道。
顧念深充耳不聞,拉著她的手自顧自道,“這是今天新拆的,一家四口,成年人兩個,分到安置房兩套,阿桑,一共要分出多少安置房,你統計出了嗎?”
“顧念深。”秦桑綠喊。
他停下來,一副你有什麼事的表情看她,秦桑綠深呼一口氣,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放開。”
“拉自己的女人,放什麼手?”他淡淡道。
身後梅西一臉驚訝地神情,幹活的工人看見這一幕,也微微側目,秦桑綠被他的不要臉氣到,咬牙切齒道,“誰是你的女人?”
“你。”顧念深揚起眉毛,笑意一點點漫過唇角,湧進眼底,看著臉色緋紅,連腮幫都被氣鼓起來的秦桑綠,剛才的怒氣就一點點平息了下去,她的眼睛像盛滿了水,波光粼粼地看著他,他的心就像被風吹皺了的湖麵,蕩起漣漪。
他噙著笑,慢悠悠道,“原來愛情真是一個臭不要臉,加一個假裝矜持啊。”他盯著她,眼底有狡黠的笑意。
這是大話西遊降魔篇裏麵的話,她愣了愣,以前,無論她怎麼撒嬌無賴磨上好幾個小時,他也不見得會陪她看這樣的電影,在他眼裏,這樣的電影都是無聊用來消遣的,根本毫無營養。
什麼時候,他竟會看這樣的電影了?
像是看穿了她沒有問出的疑惑,他解釋道,“和你分開後,我就開始看你愛看的電影了,怕回來你和我說起時,我一無所知被你嫌棄。”
這樣的風輕雲淡,是他的一貫作風,秦桑綠卻鼻尖一酸,差點落下眼淚,他這樣一說,就好像他們並沒有分開過,不過是他或她出去一趟,現在回來了而已,種種傷害都被他輕描淡寫帶過。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有的人,他不用說好聽的情話,隻是最普通的語言,就可以直抵人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她看著他,蠕動嘴唇,像是想說什麼,但被拿著一包行李的婦人打斷,她路過秦桑綠身邊,忽然停下來,看了她幾秒,然後驚喜般地大喊,“清清,哎呀,清清,真是女大十八變啊,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秦桑綠的身體驀地一陣僵硬,她轉過身,看著婦人,緩緩道,“阿姨,您認錯人了,我姓秦。”
“我怎麼會認錯,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就是清清,我又沒有老眼昏花,怎麼會認錯人。”婦人的表情是一臉我不會認錯人的堅持。
梅西看向自家老板,她也正好看向自己,她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耐,梅西隨即反應過來,忙過去拉著婦人道,“阿姨,您真的認錯人了,這是我們東曜的秦總,不是什麼清清。”
秦桑綠趁機脫身,轉身快速對顧念深道,“我有點熱,先回去了。”
她說完就走,顧念深對著她的背影皺起眉,剛才,差一點她就會對他說什麼,這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想要回應自己,瞥了眼還在絮絮叨叨的婦人,他亦轉身離開,走了老遠,還聽見她在身後說,真是的,十年沒見,倒成了什麼總了,不認我們這些窮人了,哎!
他怔了怔,隨即冷笑,真是荒謬!
回去的路,她格外沉默,梅西覺得氣氛有些詭異,以為她是因為顧念深,其實,像他這樣男人,家世才學容貌,哪一樣不是拔尖,同為女人,她實在覺得這是一件太幸運的事,所以,真想不明白她究竟在猶豫什麼。
她不由歎了口氣,秦桑綠瞥了她一眼,問道,“歎什麼?”
“我在想,都怪那人,不然,也能聽見你要和顧總說什麼啊。”她一時間想出了神,秦桑綠一問,竟就脫口而出了。
說完,忙看向秦桑綠,她雖然愣了愣,但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神情,她向後靠了靠,似漫不經心地問,“很想知道?”
當然不該對老板的私事表現的特別關心,這是做秘書的大忌,她幹這行幾年了,豈會不知道,但話已經說了出去,此時,若再收回,也不可能,索性,她把話題引到顧念深的身上來,笑著道,“我真的覺得顧總挺好的,做為外人,也感覺得到他對你的情意。”
旁觀者清,蘇南微,紀南方,鹿米米,到如今梅西,每個人都說能看得出顧念深對她的情意,她自己會沒有感覺嗎?但到底還是顧慮重重。
當時,如果沒有那個婦人的出現,她想說的其實是,阿深,你怎麼會原諒我?這是她第一次,肯主動提起關於自己對他的背叛,她想到什麼答案呢?
還是其實不管什麼答案,隻是需要他說出來,她就可以放心了?
秦桑綠看著窗外,輕輕地笑了,那婦人出現的多及時啊,像被命運安排好了一樣,借由另一個人告訴她,秦桑綠,你不要妄想了,你這個壞女人,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顧念深在一起了。
車窗玻璃上映著她僵硬的笑臉,隨即,眼淚像珠子似的,落滿了整張臉,她咬住唇,可心裏劇烈的悲慟抑製不住,顧念深這些日子的努力,她的夜不能眠,多少天的輾轉猶豫都一幕幕在眼前,她把頭抵在車窗上,咬破了唇,也沒有辦法控製從她嘴裏發出的悲傷的聲音。
梅西是聽見聲音回過頭的,她震驚地看著麵前的秦桑綠,她縮在車的最裏麵,身體微弓,斷斷續續壓抑著的抽泣聲充斥著整個車廂,她的整個身體都顫抖不停,像秋末從樹上凋零的樹葉。
她沒有見過難過成這個樣子的秦桑綠,在她心裏,她一直是那種會在外人麵前,打落牙齒和血吞,絕不流眼淚的性子,她再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冷靜自製的女子,可現在,她一點兒也不像她。
她在司機耳邊輕語,讓他找個可以空曠的地方停車,這個樣子的秦桑綠,一定是不想回公司的。
大抵是受了車廂裏的氣氛感染,梅西竟一陣難過,胸口悶悶的,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
究竟有多悲傷,竟讓一個旁觀者也跟著難過起來?
上了車,顧念深想起最後秦桑綠看自己的眼神,曲折,期盼,柔軟,甚至還有鄭重,她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麼,她不是情緒化的人,有那樣的表情,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他煩躁地閉上眼睛,片刻後,開口道,“去東曜。”
他有種預感,隱隱覺得,如果那個瞬間沒有意外,秦桑綠可能會做出全新的決定,她是隻烏龜,難得肯勇敢地麵對他,他如果失去了這個機會,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辦公室裏,梅西不在,秦桑綠也不在,辦公室裏空落落的,二秘站在他身邊,這個男子身上突然散發出來的森然的氣質,讓她覺得有些忐忑,夏夏路過,覺得有些疑惑,便自告奮勇地要打電話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梅西神情複雜,就在她要自作主張地替她掛了時,秦桑綠卻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拿起來。
“嗯?”秦桑綠簡單地問。
但濃濃的鼻音還是遮掩不住,夏夏瞥了顧念深一眼,忙道,“阿桑,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顧念深的目光淩厲地掃過來,心驀地一沉,她不是愛哭鼻子的人,何況還和下屬在一起,動作比思想還快了一步,從夏夏手裏奪過電話,沉聲道,“阿桑,你在哪裏?”
靜了兩秒,電話突地一聲被掛斷。
顧念深的眉頭猝然皺起,手機裏傳來“嘟嘟”的忙音,他麵無表情地將手機重新遞給夏夏,然後轉身疾步離開,腦袋茫然,這種毫無頭緒的感覺,讓他感覺十分不好,到底是怎麼了?
秦桑綠平常沒有固定愛去的地方,心情不好時,會毫無目地漫走,或,幹脆在某個地方安靜地發呆,江邊,路旁,任何一個安靜人少的地方都可以。
他沉著一張臉坐在車裏,司機吳叔也不敢開口問他究竟要去哪裏,倒是他主動開了口,問,“現在幾點?”
吳叔忙看了眼時間道,“四點鍾。”
快到下班時間了,秦桑綠戀家,極少會呆在外麵,何況梅西還和她在一起,除卻公事需要,她一般也不會占用下屬的時間,想清楚後,他立即開口吩咐司機開車去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