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先生,承蒙你光臨,有什麼事呢?”
那隻貪心不足的手始終拿著筆在寫,經常向全歐洲說話的聲音向皮羅多說了這兩句,而且是隻對他一個人說的。皮羅多昕著,肚子裏好似給烙鐵燙了一下,馬上裝出一副銀行家近十年來看慣了的巴結的神氣。凡是為了什麼要緊事兒,——隻有對請求的本人才要緊的事兒,來甜言蜜語迷惑他的人,都是這副嘴臉,叫銀行家看著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價。當下格萊用拿破侖式的眼風向賽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發戶就是這一點可笑,連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沒當過,偏偏要學拿破侖的眼風。皮羅多在政治上是個右派,是官方的小嘍羅,投起票來是擁護專製政體的;銀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驗關員把貨色打了一個鉛印。
“先生,我不願意耽誤您時間,話不會多的。我是為了一樁生意到這幾來問一聲,貴行能不能答應放款。我當過商務裁判,法蘭西銀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證券在手裏,我就向法蘭西銀行去申請了,你先生也是那邊的董事。我很榮幸,曾經和放款委員會主任蒂篷男爵在商務法庭共過事,他不會拒絕我的。可是我從來沒向銀行借過錢,也沒簽過票據;我的簽字在外邊沒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筆款子很困難……”
格萊搖了搖頭,皮羅多以為他聽得不耐煩了。
他接著說:“事實是這樣: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一筆地產買賣……”
法朗梭阿·格萊始終在批閱文件,忙著簽字,似乎並不理會賽查的話,但又對他點點頭表示鼓勵。皮羅多看了覺得事情有希望,不禁鬆了一口氣。
格萊很和氣的招呼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我跟人合夥,買進瑪特蘭納近邊的地,認了一半股子。”
“不錯,克拉巴龍銀號做的那筆大生意,我在紐沁根那兒聽說過。”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產或者我的鋪子,做十萬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轉一個時期,等我新出的化裝品賺出錢來,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話,我可以拿包比諾鋪子的票據作擔保,那個新開的鋪子……”
格萊似乎對包比諾商行不感興趣,皮羅多知道路子走的不對,趕緊停住,但靜下來也覺得心慌,便接著說:“至於利息,我們……”
銀行家說:“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願意效勞。可是我這樣忙,全歐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議會把我所有的時間都占去了,許多生意隻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這一點想必你不會奇怪。請你到樓下去找我弟弟阿道夫,把抵押品的性質跟他說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兩個明天或是後天清早五點再來看我,我考慮問題總在那個時候。承蒙你相信我們,我們很高興。咱們雖是政敵,但象你這樣明理的保王黨瞧得起我們,也是我們的光榮……”
這句政客的口頭禪,花粉商聽了十分興奮,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還當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別加恩,賞我勳章……因為我在商務法庭當過裁判,還替王家打過仗……”
“是的,皮羅多先生,你的名氣就是一張護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會提出來的。放心。我們一定幫忙。”
這時有個女的從皮羅多早先沒注意到的一道門裏進來,原來是格萊太太,貴族院議員龔特維伯爵的兩個女兒中的一個。
她說:“朋友,你上國會之前,我有話跟你說。”
銀行家叫道:“哎喲!兩點了,議會裏已經開火啦。對不起,先生,我們要推翻內閣……你找我兄弟去談吧。”
他把花粉商送剄客廳門口,吩咐當差:“陪這位先生去見阿道夫先生。”
一個穿號衣的傭人帶著皮羅多在迷魂陣似的樓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間辦公室走去。那邊的氣派雖比不上主人的書房,可是更加實用。花粉商把希望寄托在倘若兩字上麵,心裏很舒服,他摸著下巴,認為大人物說的幾句恭維話兆頭也挺好。所懊惱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對的人竟有這樣的風度,這樣的才幹,這樣的口才。
他抱著這些幻想走進一間光禿冰冷的辦公室,擺著兩張拉蓋的書桌,幾把簡陋的椅子,掛著舊窗簾,鋪的地毯也薄得很。這間辦公室和另外一間的關係,正好比廚房之於餐廳,工場之於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業務在這裏解剖,各種交易在這裏分析,對有利可圖的企業也在這裏先撈進一筆油水。格萊弟兄在商界中向來以手段驚人出名,能夠在幾天之內創辦一門獨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錢賺足。他們研究法律的漏洞,毫無廉恥的盤剝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話來說,叫做大敲竹杠。比如要他們幫一點兒小忙,替什麼字號出出麵,開個往來戶等等,都要回傭。他們也布置一些表麵上合法的圈套,給前途不大可靠的企業墊款,等它發達之後再在緊要關頭抽回資金,把事業搶過來:這種毒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東。總之,所有的陰謀詭計全是在這間屋裏籌劃的。
弟兄倆扮著不同的角色。在樓上,法朗梭阿是個政治家,才華出眾,氣派和王爺一般,恩惠,諾言,大量布施,叫每個人心裏歡喜。跟他打交道,什麼都方便,談起生意來非常痛快。對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進的投機商,他甜言蜜語,有求必應,代他們說出心裏的話,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到了樓下,阿道夫卻以政務繁忙為理由替法朗梭阿開脫,事情還得他來精明細到的打過算盤。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過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家夥。所以要和這個奸詐的銀行作成交易,一句話不能作數,要兩句話才行。在富麗堂皇的書齋裏說得多好聽的行,到了阿道夫辦公室往往變做一個斬釘截鐵的不。這種先答應,後推翻的辦法,既可以從容考慮問題,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著底。
銀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巴爾瑪談話。巴爾瑪是格萊銀行的親信,看見花粉商進來就走了。阿道夫比哥哥精明,是個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膚發青。他聽完了皮羅多的話,低著頭從眼鏡上麵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風可稱為銀行家的眼風,跟放印子錢的和訴訟代理人的一樣:又貪心又冷漠,又明朗又暖昧,發出來的光又強烈又陰沉。
他說:“請你把有關瑪特蘭納地產的契約送來。既然是抵押品,在決定放款和談判利息之前,先得審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們免得你負擔太重,可以不預扣利息,隻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羅多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隻能剝掉一層皮。反正讓人家剪毛總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裏滿麵笑容,這點兒快樂倒不是假裝的。
他告訴賽查麗納:“我得救了,我能夠向格萊銀行借到一筆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羅多才重新踏進阿道夫·格萊的辦公室。他第一次上門,阿道夫不在家,大演說家要在巴黎郊外幾十裏地方買一塊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格萊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個上午不見客:政府要借筆款子,先要銀行家出一張允條送國會。他們約皮羅多星期五再去。這樣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壞了。好容易捱到星期五,皮羅多進了辦公室,坐在壁爐旁邊,對著窗子,阿道夫·格萊坐在壁爐的另外一邊。
銀行家指著手裏的文件說:“我看過了,先生,可是你付了多少地價?”
“十四萬。”
“是現金麼?”
“是票據。”
“兌現了沒有?”
“還沒到期。”
“可是你付的地價倘若高過行市,我們還談得上什麼保障?那隻能拿你的人緣和聲望來擔保了。做買賣可不能憑感情。假定你付了二十萬,其中十萬按市價說是多付的,那我們還有十萬法郎做十萬放款的擔保;將來我們可以代你把地價付清,地產歸我們。但是要這麼辦,先要知道那筆生意做得做不得。等五年功夫求一個對本對利,還不如把本錢放在銀行裏調度。局勢的變化那末多。你想再簽新的票據來付到期的票據麼?那很危險!怕吃小苦,就闖大禍。你這筆交易跟我們不合適。”
這句話給皮羅多的打擊,好比劊子手把犯人身上刺了字,定了罪名。他嚇得魂都沒有了。
阿道夫說:“家兄對你非常關切,特別和我提到你。你不妨把整個情形說一說,咱們來研究一下,”他說著向花粉商瞟了一眼,好比一個交際花準備付房租了。
皮羅多嘲笑英利奈的時候何等氣概,不料他這一下自己就變做莫利奈。銀行家有心打趣,想叫可憐蟲說出他的心事;他盤問生意人的本領,不輸似包比諾法官審問罪犯。他拿話一逗,賽查就把經營的事業,女蘇丹兩用香皂,潤膚水,連同羅甘事件,為了空頭借款而打官司等等,都說了。皮羅多看見格萊笑盈盈的轉著念頭,不住的點頭聳腦,便私下想:“他聽著我呢,關心我呢!借款有希望了!”其實阿道夫是在暗笑皮羅多,象皮羅多從前暗笑莫利奈一樣。
一個人給倒楣事兒弄得頭腦不清的時候,說話總是沒結沒完;皮羅多說到後來,露了本相,顯了底,掏出他的最後一筆賭本,要求人家接受護首油和包比諾商行做抵押品。
老實人一相情願的存著希望,聽憑阿道夫·格萊把他試探,打量。阿道夫看出花粉商是個沒出息的保王黨,快到破產的關頭。區裏有一個副區長倒台,尤其是一個新近受勳的官方人士,阿道夫覺得非常高興。他便老實告訴皮羅多既不能給他放款,也不能向他的哥哥,大演說家法郎梭阿說情。就算法郎梭阿一時糊塗,發起善心來想幫助一個政敵和意見與他相反的人,他阿道夫也要竭力反對,不讓他做傻瓜去支持拿破侖的老冤家,在聖·洛克事變中受傷的人。
皮羅多氣憤之極,恨不得把高級銀行界的貪心,冷酷和假慈悲數落一頓;但他心裏難過得不得了,隻能對格萊弟兄的後台,法蘭西銀行的製度,結結巴巴的批評了幾句。
阿道夫說:“連普通銀行都拒絕的戶頭,法蘭西銀行更不會放款了。”
皮羅多說:“法蘭西銀行每年公布盈餘的時候自鳴得意,說在巴黎商界中隻損失一二十萬法郎:這就表示它沒有盡到責任。法蘭西銀行是應當扶植巴黎的商業的。”
阿道夫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站起身來笑了。
“巴黎是金融界中最滑頭最危險的地方,法蘭西銀行要是給那些困難戶墊款,一年下來就得宣告清理。它單單提防市麵上流通的票據和靠不住的證券,已經夠吃力了,怎麼還能研究那些要求放款的人的業務?”
皮羅多一邊穿過院子,一邊想:“明天就是三十日星期六,我缺少的一萬法郎上哪兒去找呢?”
生意場中的規矩,月底逢到假期,款子就得早一天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