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商走到大門口,剛好一匹精壯的英國馬,渾身大汗,拉著一輛當時巴黎街上最漂亮的雙輪車在門口停下。皮羅多淚眼模糊,差點兒沒看見。他恨不得讓車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許人家會說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攪得一團糟的。他沒有認出,來的是身段苗條的杜·蒂埃,穿著漂亮的晨裝,一麵把韁繩遞給跟班,一麵拿毯子蓋了牲口,那匹純血種的馬背上濕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東家道:“怎麼在這兒呀?”
其實他早已知道。格萊弟兄向克拉巴龍打聽賽查,克拉巴龍按照杜·蒂埃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譽說得一文不值。可憐蟲的眼淚雖然馬上止住,已經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杜。蒂埃說道:“你可是來要這些阿拉伯人幫忙的?哼!你不知道這批商界上的劊子手作了多少壞事!他們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價;為了要收進大米,操縱市場,就壓低行情,逼人家低價拋出。他們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盜,沒有王法,沒有信仰,投有良心的!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難道你不知道麼?看你手頭有樁好買賣,就放款給你,等到你被買賣拖住了,就來收回款子,逼你三錢不值兩文的把事業讓給他們。他們在勒·哈佛,波爾多,馬賽,幹的好事,人家會告訴你一大堆呢!他們拿政治做幌子,遮蓋了多少混賬事兒!所以我老實不客氣盤剝他們。親愛的皮羅多,咱們一塊兒走走罷。——約瑟,馬熱得很,你牽著它去溜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筆資本呢。”
他說著往大街那邊走去。
“告訴我,親愛的東家,——因為你是我老東家啊,——是不是要用錢?他們問你要抵押品麼?那些混賬東西!我是知道你的,憑你的票據,我就借錢給你。我的錢是清清白白,千辛萬苦掙來的。我是到德國去發的財。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把王上欠的債六折收進,你作的保對我幫助不小,我很感激。你要是缺少萬把法郎,在我這兒拿吧。”
賽查叫道:“怎麼!杜·蒂埃,這話當真麼?不跟我開玩笑吧?不錯,我手頭緊了一點,不過也是暫時的……”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為了羅甘。唉!我也損失了一萬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盤纏;可是將來羅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財產,會還我的。我勸那可憐的女人別發傻,丈夫為一個婊子欠下的債,千萬不能拿她的財產去還。她要能全部歸清當然很好,可是對債主怎麼能照顧了這個,虧待了那個呢?你不是羅甘那樣的人,我知道,你寧可把自己一槍打死,也不肯叫我損失一個錢的,哦!已經到旭賽·唐打街了,上我家裏去坐坐吧。”
這個暴發戶有心帶了老東家不進辦公室,而穿過一間間的上房,還特意放慢腳步讓皮羅多看看他豪華的餐室和兩間客廳。餐室裏掛著從德國買來的名畫;至於客廳的精致講究,皮羅多隻有在特·勒農古公爵府上見識過。
屋內到處描金,擺滿了藝術品,奢侈的小擺設,名貴的花瓶,以及使公斯當斯的房間相形失色的許多小東西,把皮羅多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擺過闊,知道擺闊的代價,心裏想;
“他哪兒來的幾百萬家私呢?”
皮羅多走進杜·蒂埃的寢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臥房好比跑龍套住的四層樓,這裏卻是歌劇院紅角兒的住宅。天花板上糊著紫色緞子,用白緞子嵌線做襯托。地下鋪著東方出品的青蓮地毯,床前另有一條銀鼠的腳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樣新穎,說不盡有多麼講究。花粉商停下來看一架美麗的座鍾,雕著愛神和潑西希的像,原作是一個有名的銀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這個獨一無二的複製品。最後,老東家和老夥計兩個走進一間書房,完全是公子哥兒的氣派,精致可愛,不象做交易的地方,倒象是談情說愛的場所。羅甘太太因為杜·蒂埃照顧了她的財產,送他一把鏤金的裁紙刀,一個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還有一些窮奢極侈,高價買來的小古董。鋪的地毯是最講究的比利時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軟綿綿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覺也與眾不同。杜·蒂埃把花粉商讓到壁爐旁邊坐下,可憐的花粉商卻是眼花繚亂,狼狽得很。
“和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杜·蒂埃打了鈴,進來一個當差比皮羅多還穿得整齊。
“請勒葛拉先生上來。再到格萊銀行門口叫約瑟回家。你進去告訴阿道夫·格萊,說我不去看他了,交易所開市以前,我在家裏等他。——吩咐下麵開飯,要快一點!”
這幾句話把花粉商聽呆了。
“杜·蒂埃居然叫那麼威風的阿道夫到這裏來,把他當做狗一樣的呼來喝去!”
一個小不點兒的當差進來拉開一張桌子。桌子太小巧了,皮羅多早先沒看見。接著端來一盤肝醬,一瓶包爾多紅酒,還有幾樣精致的菜,都是皮羅多家逢年過節才吃的。杜·蒂埃非常得意。世界上隻有一個皮羅多有權利瞧他不起,所以他恨透了皮羅多;現在看他坐在自己麵前,好象看一隻綿羊在抵抗一隻老虎。他忽然有了一個慷慨的念頭,暗裏盤算是不是報仇已經報夠了。一方麵是剛剛在心中冒起來的憐憫,一方麵是正在平息的仇恨。他在兩者之間決不定怎麼辦。
他想:“我盡可以在生意上把這個人毀掉,他和他妻子女兒的性命都操在我手裏。我為他女人受過罪,有個時期還想娶他女兒,把整個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現在他的錢給我拿來了。還是讓這個飯桶在水裏漂一下再說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老實人往往不識時務,做起好事來沒有分寸,樣樣都直往直來,心口如一。皮羅多已經倒了楣,還要進一步自討苦吃,把老虎給得罪了,無意中刺傷了他的心。他一句話就把杜·蒂埃變成他的死冤家,而且還是一句讚美的話,表示一個人誠實有德,極坦白極高興的說出來的。
出納員來了,杜·蒂埃指著賽查說道:
“勒葛拉先生,給我送一萬法郎上來,再替這位先生預備一張三個月的期票,寫我的抬頭。你知道,這一位就是皮羅多先生。”
杜·蒂埃給花粉商倒了一杯包爾多,揀了些肝醬。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象抽筋一般的笑起來。他摸著表鏈,直要老夥計說著:“怎麼不吃呀?”他才送一口東西到嘴裏。看他這副神氣,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進去的陷坑有多麼深;而且現在拉他上來,將來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納員回上樓,賽查簽好期票,十張鈔票一裝進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忽兒以前,他的街坊和法蘭西銀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認虧空不可,現在一切都挽回過來了!一個人得救的快樂,強烈的程度和失敗的苦惱差不多。可憐蟲情不自禁,連眼睛都濕了。
杜·蒂埃道:“怎麼啦,親愛的東家?今天我這樣對你,明天你不是會同樣對我麼?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個招呼一樣麼?”
老實人站起來抓著老夥計的手,一本正經,加強了語氣說道;“杜·蒂埃,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怎麼!以前你是瞧不起我麼?”杜·蒂埃在一帆風順的勢頭上受了這個恥辱,臉孔漲得通紅。
花粉商發覺闖了禍,嚇了一大跳,說道:“那也不見得……有人提到你和羅甘太太的關係。喝!跟別人的老婆……”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家夥,你明明是放屁!”這一句是他當掮客時代的口頭禪。
他這麼一想,又回到原來的計劃上,決意把這個正人君子打倒,踩在腳下。皮羅多拿著杜·蒂埃的把柄,又是個規矩體麵的人,杜·蒂埃非叫他在生意場中身敗名裂不可。社會上的深仇宿恨,不管是為了政治還是私事,不管在女人之間還是在男人之間,原因都不外乎被人拿住了贓證。物質的損失,麵子的傷害,都還能補救,甚至挨了巴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唯獨犯案的時候被人撞破是無法挽回的!罪犯和見證的決鬥,一定得拚個你死我活才罷休。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說道:“噢!羅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輕人的風頭麼?我明白了,老東家,大概外邊說我借了她的錢吧。事實正相反,她的財產被丈夫的虧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過來的。我的家業來路很清白,剛才告訴過你了。你知道我本來一無所有。年輕人的處境有時候真窘,弄得不好,會越來越窮。就算我們象共和政府那樣用攤派方式借錢,我們總還如數歸清,比政府老實得多。”
皮羅多道:“不錯,我的孩子……服爾德不是曾經說,上帝把悔過看做人的美德麼?”
這句話對杜·蒂埃又是當頭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騙鄰人的財產,比如你三個月之內宣告破產,把我的一萬法郎變了一把灰……”
“我怎麼會破產?”皮羅多一麵喝了三杯酒,一麵也得意忘形了。“我對破產的意見,大家都知道。做買賣的破了產,等於死了一樣,我是活不下去的!”
杜·蒂埃道;“來,幹一杯,祝你健康!”
花粉商答道:“祝你發財!你為什麼不在我店裏買花粉呢?”
杜·蒂埃道:“說老實話,我怕見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幻想!你要不是我的東家,真的,我……”
“啊!說她漂亮的不止你一個,好多人都為她動心,不過她是愛我的!喂,杜·蒂埃,好朋友,你索性幫忙幫到底吧。”
“怎麼呢?”
皮羅多把地皮生意說給杜·蒂埃聽,杜·蒂埃瞪著眼睛,認為那筆買賣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聰明和眼光著實恭維了一番。
“聽到你讚成,我很高興。杜·蒂埃,親愛的孩子,你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很可以介紹我向法蘭西銀行借一筆款子,讓我等到護首油賺錢的時候。”
“我可以介紹你找紐沁根銀行,”杜·蒂埃陰損了皮羅多,還打算叫他把破產人的醜態全部表演出來:
他坐在書桌前麵寫了一封信:
致 巴黎特·紐沁根男爵
親愛的男爵,
茲介紹第二區副區長,巴黎花粉界最知名的實業家,賽查·皮羅多先生前來拜訪。他希望和你在商業上發生關係。倘或有所請求,務懇予以信任。你幫了他的忙,就等於幫了我一樣。
F·杜·蒂埃。
杜·蒂埃簽的名在i上麵漏掉一點。對於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來往的人,這個缺筆是個暗號,有了這暗號,不管信上介紹的話多麼懇切,請托多麼熱烈,都不發生作用。原來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許多驚歎號,是別有苦衷或者是沒法拒絕而寫上去的,應當作為無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麵缺掉一點,就說幾句空話把來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連要人在內,都象小孩子般受過做經紀人的,做銀錢生意的,當律師的騙;他們都有兩種簽字,一種是有效的,一種是無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當。你直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領教過了,才能識破這個狡計。
賽查念了信,說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杜·蒂埃說:“你盡管去借吧;紐沁根看到我的字條,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這幾天我的資金沒法調動;要不然,我也不打發你去找這位金融大王了。跟紐沁根男爵比起來,格萊弟兄不過是蝦兵蟹將。紐沁根是勞氏轉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過關;以後咱們再瞧著辦。紐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問他要一百萬,他也不會拒絕的。”
皮羅多臨走對杜·蒂埃感激不盡,心上想:“這就跟打了保單一樣了。對,一個人做的好事永遠不會落空的!”
他想著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還有一樁心事擾亂他的快樂。這幾天他攔著老婆不讓她去查看賬目;銀錢出入都交給賽萊斯丁照管,自己也幫著做一些。他為妻子女兒裝修布置的漂亮房間,他要她們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興頭過去了,要皮羅多太太不當家作主,不象她所謂的親自當壚,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羅多的戲法已經變完,為了不讓太太看出虧空的痕跡,什麼手段都用過了。向老主顧討賬的事,公斯當斯就大為反對,把夥計們埋怨了一頓,還說賽萊斯丁不該拆鋪子的台,隻道是他一個人出的主意。賽萊斯丁聽著皮羅多的囑咐,一聲不出,由她埋怨。夥計們都知道老板是受老板娘控製的;夫婦兩個誰真正的掌權,隻能瞞外人,不能瞞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羅多非把實情告訴太太不可了,向杜·蒂埃借的錢必須在家裏說明理由。他回去,公斯當斯正在櫃上查看到期應付的賬,現金想必也點過了;皮羅多看著不由得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