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個朋友(2 / 3)

她等丈夫在身邊坐下了,咬著他耳朵問:“明天拿什麼付賬呢?”

“拿現款啊,”他說著掏出鈔票,向賽萊斯丁招招手,叫他收下。

“哪兒來的?”公斯當斯問。

“等晚上告訴你。——賽萊斯丁,你在借貸項下記一筆:三個月到期,一萬法郎,戶名杜·蒂埃。”

公斯當斯嚇了一跳,跟著說了聲:“杜·蒂埃!”

賽查說;“我要去找包比諾。我還沒有去看過他,太不應該了。他的油銷路好麼?”

“送來的三百瓶都賣完了。”

“皮羅多,你別出去,我有話跟你講,”公斯當斯說著,抓著丈夫的胳膊直奔臥房,那副急迫樣兒在別的場合準會叫人發笑。到了房裏,她看見隻有女兒在場,才說:“杜·蒂埃!偷過咱們三千法郎的杜·蒂埃!你怎麼跟這個畜生打交道……”又湊著他耳朵說:“當初他還想勾引我呢。”

“那是年輕人一時糊塗,”皮羅多忽然頭腦開通起來。

“皮羅多,你這一晌行動不對,連工場都不去了。我感覺到出了什麼事了。你得告訴我,一點不能隱瞞。”

皮羅多道;“好,告訴你吧。咱們差點兒破產,一直到今天早上為止。現在可挽回過來了。”

於是他說出半個月來痛苦的經曆。

公斯當斯叫道:“你上次病倒,原來是這個緣故!”

賽查麗納道:“是的,媽媽。爸爸真勇敢。人家要愛我象爸爸愛你一樣就好啦。他隻怕你心裏難過。”

可憐的女人倒在火爐旁邊的沙發上,嚇得麵無人色,說道:“我的夢應驗了。我一切都料到的。我做惡夢的那個晚上,在你拆掉的老房間裏,我就跟你說過。咱們什麼都要弄光,隻剩一雙眼睛落眼淚。哎唷,可憐的賽查麗納呀!我……”

皮羅多嚷道:“唉,你啊,我正需要勇氣,你這不是替我泄氣麼!”

“對不起,朋友,”公斯當斯握著賽查的手,那種溫存體貼的感情直透入可憐的丈夫心裏。“我不應該這樣。既然倒了楣,我決計一聲不出,逆來順受,我有力量撐下去。放心,你不會聽到我有什麼抱怨的話。”

她撲在賽查懷裏哭著說:“朋友,拿出勇氣來!要是你勇氣不夠,我給你。”

“我的油,太太,我的油會救我們的。”

公斯當斯說:“但願上帝保佑!”

賽查麗納說:“安賽末不是會幫助爸爸麼?”

賽查叫道。“我馬上去看他。”妻子慘痛的聲調把他深深感動了;相處了十九年,賽查還沒有完全認識她。他說:“公斯當斯,你不用再害怕。這是杜·蒂埃給紐沁根的信,你念吧;借款是拿的穩了。這期間,我的官司也可以打贏了。而且,”他又扯了一個必要的謊,“還有咱們的叔叔比勒羅呢。隻要拿出勇氣來就行。”

公斯當斯微笑遭:“隻要勇敢就行,那倒好了!”

皮羅多卸掉了重擔,走在路上好象才從監牢裏釋放出來。可是內心經過這些劇烈的鬥爭,消耗的意誌和精力都來不及補充,不能不動用生命的老本;他隻覺得說不出的疲倦。皮羅多已經老了。

五鑽石街上的包比諾商行,兩個月來麵目大不相同。店麵重新漆過了。五顏六色的柳條籃裝滿了瓶子,凡是見識過興隆氣象的商人看在眼裏都十分舒服。地板上堆滿著包裝用的紙。棧房裏放著許多小桶,裝著各式各種的油,都是忠心的高狄沙兜來的定貨。鋪麵和後店堂的樓上做了賬房間。一個燒飯的老婆子兼管包比諾和三個夥計的家常雜務。鋪麵的一角有個裝著玻璃門的小房間,包比諾平時守在那兒,束著一條粗呢圍身,戴著綠布套袖,耳朵上夾著一支筆;有時埋頭鑽在紙堆裏,象皮羅多上門的時候一樣忙著拆那些裝滿彙票和定單的信。包比諾聽見老東家說了聲:“喂,孩子!”便抬起頭來,把小房間上了鎖,高高興興的走出來,鼻子凍得通紅;因為大門開著,鋪子裏也沒有生火。

包比諾恭恭敬敬的說道:“我怕你永遠不來了。”

夥計們都過來瞻仰花粉業中的大人物,得過勳章的副區長,老板的合夥人。這種不聲不響的敬意,皮羅多看了心裏非常舒服。他在格萊弟兄麵前多麼渺小,這時卻也覺得應該學學他們的功架:便摸著下巴,得意洋洋的提起腳跟,挺著身子,說些無聊的俗套。

“嗯,朋友,早上起得早麼?”

包比諾答道:“別說起早,還不大有功夫睡覺呢。生意好的當口要抓住機會……”

“我不是早說的麼?我的油就是一筆財產。”

“是的,先生,不過推銷的方法也有關係。為你的寶石,我很花了些鑲工。”

花粉商說:“那末情形怎麼樣?可有賺頭啦?”

包比諾叫道:“怎麼!一個月功夫就有賺頭啦?高狄沙才不過出門了二十五天,他一句話沒跟我說,就搭著驛車走了。他真忠心!這也是沾了我叔叔的光!”他又湊著皮羅多耳朵說:“報紙要花到我們一萬二千法郎呢。”

皮羅多道;“報紙!”

“你沒看報麼?”

“沒有。”

包比諾說:“那末你是什麼都不知道了。招貼,框子,印刷,花了兩萬!還買了十萬個瓶子!現在樣樣都是下本的時候。我們正在大批生產。我常在工場裏過夜;要是你上那兒去,可以看到我發明的一個小型榛子鉗,不會蛀的。這五天,光是替客戶代辦製藥用的油,就賺了三千法郎傭金。”

“你真會動腦筋!我早看出來了。”皮羅多摸著包比諾的頭發,把他當做小娃娃一樣。

這時有幾個人走進鋪子。

皮羅多跑來隻聞到肉香,一時還吃不到肉,便丟下包比諾讓他去料理事情;他說;“再見了,星期天咱們一起在你姑母家吃飯。”他心上想:“真怪!眼睛一霎,小夥計就這樣會做買賣。”包比諾的得意和自信,跟杜·蒂埃家窮奢極侈的排場,同樣使他詫異不止。“我把手放在安賽末頭上,他臉色就不大好看,仿佛他已經成了法朗梭阿·格萊那樣的人物。”

皮羅多沒想到,夥計們拿眼睛望著包比諾,做老板的在店裏總得保持老板的身分。老實人在這裏象在杜·蒂埃家一樣,為了好心腸又做了一樁糊塗事兒。他不能把真情實感藏在心裏,隻會俗不可耐的表現出來;虧得是包比諾,換了別人,準會生他的氣的。

皮羅多夫婦兩個過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貢家的飯局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快樂了,而且是完美的快樂。拉貢住在聖·舒比斯一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層樓上。房子外表很象樣;裏麵的護壁板畫的是牧羊姑娘穿著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裏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紀的風光。而拉貢夫婦作為十八世紀布爾喬亞的代表也再合適沒有:古板,嚴肅,生活習慣叫人看了好笑,心裏始終敬重貴族,對王上跟教會都忠心耿耿。家具,時鍾,桌布,碗盞,樣樣都年代久遠,因為古色古香,反倒顯得新式了。客廳裏糊的是大馬色舊花綢,掛著織錦緞窗簾,擺幾張大沙發和幾口什錦櫃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諾肖像還是拉都的手筆。畫上的包比諾是拉貢太太的父親,做過桑賽爾的市政官,從畫上看是個挺好的好人,滿麵笑容,活象走運的暴發戶。拉貢太太在家還有一條英國種的查理小狗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硬沙發上,可愛得很。當然,那張沙發從來沒有派過克萊皮翁沙發的用場。老夫妻倆有許多優點,尤其是家裏藏著沉澱清楚的陳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製的幾種飯後酒。據說有些男人盡管不存希望,仍舊死心塌地愛著美麗的拉貢太太;那批酒就是他們從中美洲捎給她的。所以他們家的小小的飯局很受讚賞。老廚娘耶納德赤膽忠心的服侍兩個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來替他們做果醬。她攢的錢不存銀行,專買獎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筆獎金送給主人。她雖則上了六十歲,逢到有客人來的星期天,還是忙著在廚房裏招呼飯萊,在飯廳裏侍候,手腳的輕健,便是在斐迦羅婚禮中扮蘇珊娜出名的龔達太太也要輸她幾分。

請的客人是包比諾法官,比勒羅叔叔,內侄安賽末,皮羅多一家三口,瑪蒂法一家三口,還有陸羅神甫。纏著頭巾參加跳舞會的瑪蒂法太太,這回穿著藍絲絨衫,厚紗襪,山羊皮鞋,戴著綠色海虎絨鑲邊的羚羊皮手套,羅士呢夾裏的帽子上插著蓮馨花。十個客人五點鍾都到齊了。拉貢夫妻要求他們都準時。人家請他們,也得提早開飯,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時髦社會的新規矩把晚飯的時間推遲。

賽查麗納料到拉貢太太會把她的座位排在安賽末旁邊。隻要是女人,不管是熱心宗教的還是癡呆混沌的,在愛情方麵沒有一個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兒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諾神魂顛倒。公斯當斯素來把公證人一行看做王太子似的,招克勞太做女婿的事沒有成功,覺得很難過;現在幫女兒裝扮,也還有些心酸。她想著女兒的前途,有意把賽查麗納的圍巾披得低一些,讓一部分肩膀和長得特別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麵。希臘式的雙疊襟的緊身兒半開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襇,把渾圓的胸部勾劃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著綠滾邊的飄帶,身腰越發顯得苗條柔軟。耳上戴著鏤金的環子。往後梳的頭發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膚嬌嫩無比,加上隱隱約約的血管,皮色有了變化,沒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純潔。一句話,賽查麗納那天晚上嬌豔極了,連瑪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認,但她沒想到母女倆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諾的心勾住不可。

兩個受著愛情煽動的孩子,站在冷風從隙縫裏直鑽進來的窗洞底下,放低著聲音甜甜蜜蜜的談心;皮羅多夫婦跟瑪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擾他們。並且大人們的談話也熱鬧起來了,包比諾法官漏出一句關於羅甘逃走的話,說他是第二個出事的公證人,這一類的罪行從前是沒有的。拉貢太太聽見羅甘的名字,馬上踢了踢她兄弟的腳,比勒羅也提高嗓子蓋住法官的聲音,兩人都對他指著皮羅多太太打暗號。

“我全知道了,”公斯當斯對她的朋友們說,聲音又柔和又難過。

皮羅多怯生生的低著頭,瑪蒂法太太問他:“羅甘究竟拿了你多少?外邊謠言,說你被他拖倒了。”

“他拿了我二十萬。另外四萬,他假裝是代我向一個主顧借的,其實他早已把那個主顧的錢挪用了;為此我們正在打官司。”

包比諾道:“這案子下星期可以宣判。我把你的情形向庭長說了,想你不會怪我吧。庭長吩咐把羅甘事務所的案卷調到評議庭來,查他從什麼時候起挪用主顧的存款,但爾維提出的事實也得核對證據。但爾維替你省錢,親自出庭辯護。”

皮羅多問道:“我們會勝訴麼?”

包比諾回答;“不知道。案子分發在我的一庭,可是即使要我參加評議,我也不預備出席。”

比勒羅說:“這樣簡單的官司難道還有疑問麼?款子怎麼交割,由哪幾個公證人作證,借據上不是都應當寫明的麼?羅甘要是給抓到了,一定得送去做苦役。”

法官說;“在我看來,借主應當在羅甘事務所的出盤費和保證金項下取得賠償。可是比這個更簡單明了的案子,高等法院評議庭有時也有六票對六票的事。”

安賽末·包比諾終於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問賽查麗納:“怎麼,小姐,羅甘逃走了?賽查先生一句也沒跟我提,我可是為他拚命都願意的……”

賽查麗納懂得為他兩字實際是指他們一家;天真的姑娘就算誤會了他說話的音調,他那種火刺刺的眼神,決不可能誤會。

她說:“我知道,對父親也說過了。但他把全部事情瞞著媽媽,隻告訴我一個人。”

包比諾說;“你在這件事情上和他提起我,足見你看到了我的心,不過是不是全看到了呢?”

“也許是吧。”

包比諾說:“那我真高興。隻要你讓我完全安心,不消一年,我掙的錢就能叫你父親聽到我求婚不再那麼冷淡。從今以後,我每天隻睡五個小時了……”

“別傷了身體,”賽查麗納的聲調叫人學都學不來,投向包比諾的眼風也透露了她的心意。

賽查離開飯桌的時候對老婆說:“我看兩個年輕人彼此愛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