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個朋友(3 / 3)

公斯當斯放低了調門回答:“那不是很好麼?女兒找到了一個精明強幹的丈夫。最漂亮的聘禮就是才幹。”

她急急忙忙離開飯廳,直奔拉貢太太的臥房。賽查在飯桌上說了幾句毫無見識的話,叫法官和比勒羅聽著好笑,公斯當斯想起可憐的丈夫這樣懦弱,沒有力量抵抗患難,不由得暗暗傷心。她不知怎麼總防著杜·蒂埃;做母親的不懂拉丁文,也知道那兩句古話:即使希臘人拿了犧牲來祭神,我還是怕他們。她伏在女兒和拉貢太太懷裏哭了,但不願意透露傷心的原因,隻說:“這是一時衝動。”

晚上,老年人打牌消遣。年輕人玩一些又有趣又文雅的集體遊戲,正好給布爾喬亞那種無傷大雅的調情打趣做掩護。瑪蒂法夫婦也跟青年人一起玩兒。

公斯當斯在回家的路上說:“賽查,你年初三就該去看紐沁根男爵,把月半的款子早點準備好。萬一出了岔兒,一天兩天怎麼想得出辦法呢?”

賽查遭:“對,太太。”又握著她的手說:“親愛的,沒想到我送了這樣一筆禮物給你們過年!”

在黑洞洞的馬車裏,母女兩個看不見皮羅多,隻覺得熱烘烘的眼淚掉在她們手上。

公斯當斯道:“別失望,朋友。”

賽查麗納道:“不會有問題的,爸爸。剛才安賽末先生告訴我,他為你拚命都願意。”

“為我,也是為我們一家,是不是?”賽查說著,神氣又快活起來。

賽查麗納握著父親的手,意思是說她跟安賽末訂婚了。

新年的頭上三天,皮羅多收到二百張賀年片。卷進了苦海,再看到這些虛假的友誼和親熱的表示,心裏的確很淒慘。皮羅多到有名的銀行家,紐沁根男爵府上白跑了三趟。既是新年,應酬特別多,見不到銀行家也在情理之中。最後一次,花粉商一直撞進銀行家的辦公室:管事的是個德國人,說紐沁根先生參加了格萊家的舞會,早上五點才回家,九點半以前不會見客。皮羅多跟德國人談了半小時,德國人對他的事居然關心起來。當天,這位總管送來一個宇條,說男爵準定明天十三日中午接見他。雖然每過一個鍾點都象喝一杯苦水,一天的時間還是過得很快。花粉商雇了一輛馬車,在銀行家住宅近邊停下來。院子裏已經擺滿車輛。看到這份赫赫有名的人家的氣概,可憐的老實人心直往下沉。

“他可是倒賬倒過兩次呢,”皮羅多這麼想著,走上擺滿鮮花的漂亮的樓梯,穿過一連串窮奢極侈的房間。但斐納·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就是以排場闊綽出名的。

聖·日耳曼區的貴族還沒有肯招待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有心要和他們之中最有錢的人家見個高低。男爵正陪著太太吃中飯。辦公室裏等的人很多,可是男爵說隻要是杜·蒂埃的朋友,隨時都可以進來。驕橫的當差聽著主人的話,臉色馬上不同;皮羅多看著,不由得戰戰兢兢的存了希望。

男爵站起來向皮羅多點點頭,對太太說:“對不起,親愛的;這位先生是個忠心的保王黨,杜·蒂埃極要好的朋友,又是第二區的副區長,開的跳舞會場麵偉大,簡直是東方氣派,你一定很高興見見他的。”

男爵夫人道:“是啊,我要能夠向皮羅多太太討教一下,上幾課才高興呢,斐迪南……(花粉商暗暗想:噢,她對杜。蒂埃是叫名字的!)和我提到那個跳舞會,著實誇讚了一番;他平時什麼都不佩服,要他稱讚可不容易呢。斐南迪是個嚴格的批評家,樣樣都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不是馬上再開一個跳舞會呢?”她問話的神氣親熱得不得了。

花粉商拿不準她的話是挖苦還是一·般的客套,隻能說;“太太,我們這種可憐的人是難得玩兒的。”

男爵說:“你府上的裝修還是葛蘭杜先生主持的呢。”

但斐納·特·紐沁根說:“啊!葛蘭杜!是那個從羅馬回來的,年輕漂亮的建築師麼?我真喜歡他,他給我在紀念冊上畫了些素描,妙極了。”

一個犯叛逆罪的人在威尼市的異教裁判所穿上受刑的靴子,也不見得比衣服穿得好好的皮羅多更痛苦。他覺得每句話都在刻薄他。

男爵用刺探的神氣把花粉商瞪了一眼,說道:“我們也舉行一些小小的舞會,所以你瞧,大家都喜歡來這一套。”

桌上擺著精致的飯菜,但斐納指著說:“皮羅多先生願意和我們吃個便飯麼?”

“夫人,我是來談生意的,我……”

男爵說:“對!太太,你允許我們談生意麼?”

但斐納略微點點頭,問男爵;“你是不是想買香粉呀?”

男爵聳聳肩膀,轉過來朝著萬分焦急的賽查說:“杜·蒂埃對你非常關心。”

可憐的花粉商想道:“啊!好容易談到正事了。”

男爵又道:“憑著他的信,你在我行裏要借多少就多少,隻要不超過我的財產……”

天使在沙漠中賜給夏甲的水叫人喜歡和安慰的作用,大概和這幾句怪腔怪調的法文輸入皮羅多血管裏的甘露差不多。狡猾的男爵有心保留難聽的口音,跟德國猶太人說的法文一樣,以便日後抵賴,說人家把話聽錯了。

好心的,可敬的,偉大的銀行家裝出一副亞爾薩斯人的忠厚樣兒,說道:“我可以給你開個往來戶,手續是這樣的……”

皮羅多聽著完全定心了。他是生意人,知道不預備幫忙決不會談到成交的細節。

“你知道,客戶不論大小,向法蘭西銀行借款都要兩個保人。你去開一張期票來,寫上咱們的朋友杜·蒂埃的抬頭,我簽了字當天送給法蘭西銀行;你早上填好數目,下午四點就能拿到現款,利息照銀行的規定。我不拿傭金,不拿扣頭,什麼都不要,我能夠為你效勞就很高興了……不過有一個條件!”他用左手的食指輕輕碰了一下鼻子,做了一個絕頂俏皮的動作。

“男爵,不管什麼條件,你不用說出來我就接受了,”皮羅多以為他要在生意上分一部分賺頭。

“那個條件我看得很重要,我要內人象她說的向皮羅多太太上幾課。”

“男爵,千萬別取笑!”

銀行家一本正經的說:“皮羅多先生,一言為定,你下次開跳舞會一定要請我們。內人眼紅得很,她要參觀你的屋子,個個人都對她說好得了不得。”

“噢!男爵!”

“你不答應,我就不放款!你是個紅人呢。我知道你請了塞納州州長,他本是要來的……”

“噢!男爵!”

“你還請了內廷侍從拉·皮耶第埃,還有馮丹納,他和你一樣受過傷……在聖……”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男爵。”

“還有特·拉賽班特先生,還有學士院的伏葛冷先生……”

“噢!男爵!”

“哎!哎!副區長先生,別這樣謙虛;我知道王上說你的跳舞會……”

“王上?”皮羅多問了這句,沒有能知道下文。

一個年輕人挺隨便的走進屋子;漂亮的但斐納遠遠聽出腳聲,臉就漲紅了。

紐沁根男爵招呼道:“你好,親愛的特·瑪賽,來陪陪我太太吧。聽說我辦公室裏擠滿了人,我知道為什麼。伏欽礦山要發紅利了!清單已經送到。太太。你又多了十萬法郎利息,可以買些首飾插戴,其實你不打扮也夠漂亮了。”

皮羅多嚷道:“哎喲,我的天!拉貢夫婦把那份股票賣了呢!”

“說的是誰呀?”那漂亮哥兒笑著問。

紐沁根已經走到門口,掉過頭來說:“啊,我覺得那些人……特·瑪賽,這一位是皮羅多先生,你的化裝品就是在他店裏買的;他開的跳舞會場麵偉大,簡直是東方氣派,王上還給了他勳章……”

特·瑪賽舉起手眼鏡照著皮羅多,說道:“嗯,不錯,這張臉有點麵熟。那末紐沁根,你是打算把你的買賣加些花粉,上點兒油麼?”

男爵裝著氣惱的樣子,說道:“唉,拉貢在我行裏有個戶頭,我有心照顧他們,他們就是不願意多等一天。”

皮羅多嚷道:“噢!男爵!”

老實人看到事情毫無分曉,便顧不得向男爵夫人和特·瑪賽告辭,急忙去追紐沁根。紐沁根已經走在樓梯上,花粉商直趕到樓下,正當銀行家快進辦公室的時候才追上。可憐的家夥覺得掉進了窟窿,做了一個絕望的手勢;紐沁根一邊開門,一邊看見了,說道:

“晤,不是講妥了麼?你去找杜·蒂埃先把手續辦好。”

皮羅多隻道特·瑪賽可能對男爵有些影響,便象燕子一樣飛快的奔上樓梯,溜進飯廳。男爵夫人和特·瑪賽應該還在那裏;他走的時候,但斐納正等著喝咖啡牛奶呢。他看見咖啡已經端來,可是男爵夫人和漂亮哥兒都不在了。當差看到花粉商表示詫異,對他笑了笑。他隻得慢吞吞的下樓。

賽查立刻趕到杜·蒂埃家,門上說杜·蒂埃下鄉看羅甘太太去了。花粉商雇了一輛輕便馬車直奔諾揚,加了錢要車子跑得跟班車一樣快。到了諾揚,看門的說先生和太太已經回巴黎。皮羅多筋疲力盡,回到家裏,把經過情形告訴了妻子和女兒。公斯當斯平日生意上有一點兒不如意就牽腸掛肚,擺脫不開;賽查想不到她這時竟會極盡溫存的安慰他,說事情一定能順利解決。

第二天早上七點,天還沒有亮,皮羅多就到了杜·蒂埃住的那條街上,守在那兒。他塞了十個法郎給門房,要求和杜·蒂埃的貼身當差說句話。總算賽查有麵子,見到了當差,又塞了兩塊金洋,央他等主人起床就帶他進去。他跟一般清客和求情的人一樣,靠著這些小小的犧牲,受著很大的委屈,達到了目的。八點半,他的老夥計剛剛披上晨衣,腦子還沒完全醒過來,打著嗬欠,伸著懶腰,嘴裏向老東家道歉的時候,皮羅多終於見到了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朋友,沒想到他是一隻隻想報仇的老虎。

皮羅多道:“不客氣,不客氣。”

杜·蒂埃問:“找我有什麼事啊,賽查?”

賽查心慌意亂,把紐沁根男爵的回話和條件告訴杜·蒂埃。杜·蒂埃似聽非聽,一邊找他壁爐用的吹風,一邊埋怨當差爐子沒生好。

賽查沒看見當差在旁邊聽著,後來發覺了,很難為情的停了下來。杜·蒂埃卻心不在焉的催他:“說吧說吧,我聽著呢!”他隻得繼續說下去。

可憐蟲渾身大汗,連襯衫都濕了。等到杜·蒂埃朝他瞪著眼睛,夾著一絲絲黃筋的銀色眼珠閃著凶光,直瞧到他心裏去的時候,賽查的汗又變成冰涼冰涼的了。

“親愛的東家,你出的票子,克拉巴龍銀號沒有擔保就轉給了羊腿子,現在被法蘭西銀行退回;這能怪我麼?你當過商務裁判,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兒?我做的是銀錢生意,我可以借錢給你,可不能讓我簽的字碰法蘭西銀行的釘子。我全靠信用吃飯。在這一點上咱們都一樣。你要不要現款呀?”

“我缺的錢,你能全數借給我麼?”

“那要看數目了。你要多少呢?”

“三萬。”

“哎唷唷!那可了不得!”杜·蒂埃說著哈哈大笑。

花粉商被杜·蒂埃的排場弄迷糊了,聽見笑聲,隻遭他瞧不起這個小數目,不禁鬆了一口氣。杜·蒂埃按了鈴。

“叫出納員上來。”

當差說:“還沒有上班,先生。”

“嘿!這些混蛋不把我放在眼裏!已經八點半了,人家上百萬生意都成交了。”

過了五分鍾,勒葛拉先生來了。

“咱們現金還有多少?”

“隻有兩萬了。先生吩咐買三萬法郎公債,月半要用現款交割的。”

“不錯;我糊裏糊塗還沒睡醒呢。”

出納員陰陽怪氣的把皮羅多瞟了一眼,出去了。

杜·蒂埃道:“一個人的底細瞞得過別人,瞞不過出納員。”說到這裏停了一會,急得花粉商腦門上冒出一顆顆的汗珠。接著又說:“小包比諾新近做了老板,你不是加了股麼?”

皮羅多很天真的答道:“是啊。憑他的票子,是不是你能借我一筆大數目?”

“拿他五萬法郎票據來,我去跟一個叫高勃薩克的商量,要他利息低一些。他要有大宗款子存放是好說話的,我知道他現在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