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羅多好不傷心的回到家裏,還沒發覺那些銀行家把他當作羽毛球似的拋來拋去。倒是公斯當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經有三個銀行家回絕,大家對一個象副區長這樣顯著的人物,還有不打聽清楚的麼?所以法蘭西銀行也不會有什麼希望的。
她道:“還是想辦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夥老板克拉巴龍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債主,你都得去跟他們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諾的票據去貼現還來得及。”
皮羅多垂頭喪氣的說道:“明天已經十三了!”
用他仿單上的話來說,他是多血質的人,情緒和思想的波動對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須靠睡眠來補足。賽查麗納帶父親到客廳裏,把埃羅作的一支很美的樂曲《羅梭之夢》,彈給他聽,給他解悶。公斯當斯坐在他身邊做針線。可憐的家夥把腦袋倒在沙發背上,每次睜開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掛著溫柔的笑容。他就這樣的睡著了。
公斯當斯道:“可憐!不知有多少苦難等著他啊!要他頂得住才好!”
賽查麗納看見母親哭了,問:“哎,怎麼啦,媽媽?”
“親愛的孩子,我看破產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攤出賬簿不可,咱們決不能求人家哀憐。孩子,你得準備去做個女店員。你要能勇氣十足的挑起你的擔子,我也就有勇氣從頭再來。我知道你父親的性格,他不會私藏一個錢的,我也要放棄我的權利,樣樣東西都交給他們去拍賣。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飾和衣服送到叔公家裏去,你用不著負責。”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樸素十分真誠,賽查麗納聽了驚慌萬狀,打算去找安賽末,但是又顧到體統,不敢去。
第二天早上九點,皮羅多到了普羅望斯街,心中的苦悶跟前幾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買賣,每天都需要資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卻是走向破產的第一步,兩者之間的關係仿佛輕罪法庭之於重罪法庭,犯過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話,你的窘迫和周轉不來的秘密就給別人知道了,你是縛手縛腳聽另外一個生意人擺布了;而在交易所裏是不作興發善心的。
從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飽滿,信心十足;現在卻心裏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進克拉巴龍的家。他開始懂得銀行家的心不過是身上的一個器官。克拉巴龍嘻嘻哈哈的快活勁兒多麼粗野,言語舉動又多麼下流,要去見他實在有些害怕。
“他平民氣息重一些,說不定還有點兒心肝。”
這是賽查被處境逼出來的第一句牢騷。他迸著最後幾分勇氣,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層樓。從底下望去,樓上的綠窗簾已經被太陽曬得發黃。門上釘著一塊橢圓形的銅牌,刻著辦公室三個黑字。他敲了幾下,沒人答應,便自己推門進去。這地方不僅簡陋,而且寒酸,小氣,邋遢。隔做辦公用的房間,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釘著銅絲網;裏麵一個辦事員都沒有,隻有幾張木頭發黑的台子和斜麵的書桌。空蕩蕩的辦公桌上堆著墨水瓶,墨水已經發黴,鵝毛管的筆杆扭成月牙形,亂糟糟的鵝毛象小娃娃的頭發;另外還有些文書夾,紙張和沒用的印刷品。走道裏地板的破舊,齷齪,潮濕,象公寓裏的會客室。
門上標著賬房二字的第二間屋子,跟第一間那個不三不四的怕人樣兒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個橡木做的大籠子,圍著銅絲網,開了扇活動的小窗,籠內放著一口其大無比的大鐵箱,大概除了給耗子在裏頭翻筋鬥,不會再有別的用處。籠子的門開著,擺著一張奇形怪狀的辦公桌,一把顏色發綠,全是破洞的椅子,鑽在外麵的馬鬃和主人的假頭發一樣亂七八糟,卷成一個個小圈兒。這間房沒有改作辦公室之前,分明是間客廳,主要的家具是一張鋪著綠呢台布的圓桌,四周擺著幾把黑皮麵子,帽釘的金漆已經剝落的舊靠椅。壁爐架款式還大方,下麵的蓋板千幹淨淨,爐子肚裏也全無煙熏火炙的痕跡。大鏡子上撒滿了蒼蠅矢,一副寒酸相;和鏡子派頭差不多的是一架胡桃木的座鍾,準是在什麼老公證人那裏拍下來的;一對滿是油膩,沒有蠟燭的燭台已經叫人看了難過,加上那個座鍾,更覺得可厭。粉紅鑲邊的灰色糊壁紙上到處有煙熏的汙跡,可見從前住的人煙癮很大。這間屋跟報上所謂編輯室的那種惡俗的房間再象沒有。皮羅多不敢冒失,在第三間屋子的門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克拉巴龍叫遭:“進來!”聽克拉巴龍的聲音,他和房門還隔著一段,屋子也是空蕩蕩的沒有東西。花粉商隻聽見爐子裏的火燒得畢畢剝剝的響,卻看不見銀行家本人。
實際上這一間的確是克拉巴龍的私人辦公室。拿格萊的聲勢煊赫的會客排場,和這個冒充大企業家的特別邋遢的環境比較,那差別就象凡爾賽王宮之於休隆酋長的棚屋。花粉商見識過了金融界的光華燦爛的一麵,如今要看到它醜態百出的一麵了。
室內的家具全新的時候還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舊了,弄髒了,毀壞了,撕破了,丟失了,攪亂了。辦公室後麵攔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間,作為克拉巴龍睡覺的地方。他一見皮羅多,馬上披了一件膩答答的睡衣,放下煙鬥,來不及的把帳子拉上,動作之快,叫老實的花粉商對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空頭銀行家招呼道:“先生,請坐。”
克拉巴龍沒有戴假頭發,頭上橫七豎八包著一條圍巾,睡衣半開半闔的當口還露出一件手織的白毛線衫,長久不換,變了棕色,叫皮羅多看著覺得格外惡心。
“和我一塊吃飯好不好?”克拉巴龍記起花粉商的跳舞會,打算回敬一下,同時也好分散皮羅多的注意。
他急急忙忙把圓桌上的紙張文件搬開,原來擺著一碟肝醬,一盤牡蠣,一瓶白酒,一盤浸著沙司的紅燒香檳腰子:明明是屋子裏藏著一個美人兒。壁爐裏燒著煤球,烤著一盤嫩黃的鮮菇燜蛋。台上放著兩份刀叉,兩條隔夜用髒了的飯巾,叫最老實的人看了也會心中有數。克拉巴龍自以為手段高明,不管皮羅多推辭,硬要留他吃飯。
“我原來等著一個入,他失約了,”滑頭的掮客嚷著,故意要鑽在被窩裏的入聽見。
皮羅多道:“先生,我專誠來商量事情,不會耽誤你太久的。”
克拉巴龍指著一張拉蓋的書桌和堆滿文件的桌子,說道:“我忙死了,人家不讓我有一點兒空閑。我隻有星期六才見客,不過親愛的先生,你老人家來了,我隨時奉陪!我連談愛情,逛馬路的功夫都沒有了;對生意的感覺也麻木了,一個人要有恰當的悠閑,感覺才新鮮。現在你休想再看見我一事不做,在大街上閑逛了。唉!我看到買賣就頭痛,連聽都不願意聽;我有的是錢,就是不得享福。老實說,我真想旅行,到意大利去!噢!親愛的意大利!不管它國內怎麼亂,到底是個好地方,可愛得很。在那兒準會碰上一個又是懶散又有氣派的意大利女人!我一向喜歡意大利女人。你可曾跟意大利女人相好過?沒有麼?那就跟我一塊兒去。咱們去遊覽威尼市,總督大人的鄉土。唉!威尼市落在野蠻的奧國人手裏,糟糕透了,他們完全不懂藝術。好吧,咱們把生意呀,運河呀,借款呀,政府呀,一古腦兒丟開。隻要荷包裏有了錢,我脾氣才隨和呢。管它,咱們去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