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破產前夜(3 / 3)

“再會了,先生,”皮羅多說。

“你還得來找我呢,”克拉巴龍回答。“加隆的第一張票子給退回了,是我簽的字,所以我付了錢。我叫書辦來找你。不管怎麼樣,生意要緊。”

這番醜態百出的假殷勤給皮羅多的打擊,跟格萊的冷酷和紐沁根的德國式的挖苦,同樣的攢心刺骨。克拉巴龍的親呢,灌飽了香檳說的荒唐無恥的話,把清白的花粉商汙辱了;他覺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場所。他下了樓,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兒去。沿著大街向前,到了聖·但尼街才想起莫利奈而轉往巴太佛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轉彎抹角的肮髒的樓梯。上次來他神氣活現,正在最得意的勢頭上。——現在他想到莫利奈的尖酸刻薄,自己還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房東坐在壁爐旁邊,但這一回是吃過飯在那裏消化食物。皮羅多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奈冷言冷語的裝做不相信。“你不至於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據,難道把我的收條給退回來不成?呃!那我要生氣了,在銀錢上麵我是一點不講禮貌的。房租是我的進款,沒有進款,我欠人家的賬怎麼辦?這個規矩對大家都有好處,做買賣的決不會反對。錢是不認人的;錢沒有耳朵,沒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漲價了。你月半不付錢,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書辦彌德拉老頭也是我的書辦,他會顧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書用封套裝起來送給你。”

皮羅多說:“先生,我從來沒接到過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奈說:“樣樣事情總有一個開頭的。”

小老頭兒這副赤裸裸的凶狠的麵目,嚇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裏隻聽見破產的鍾聲,每一下鍾聲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據那套鐵麵無情的法學理論,關於破產說過多少話。他的言論映在腦膜上,每個字都象用火焰寫成的。

莫利奈說:“喂,你忘記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兩字,讓我能保持優先權。”

“我的處境不允許我做一件侵害債權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見懸崖峭壁就在眼前,發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還以為跟房客把租賃的事學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學了一次乖,票據原來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這句話分明說你的票子是不兌現的了。這種案子和巴黎所有的業主都有關係。”

皮羅多走出門去,對人生厭惡透了。他本是那種溫柔,軟弱,一碰釘子就灰心,有點兒成功就高興的人。那時賽查的指望隻剩下一個忠心的小包比諾了,他走到伊諾桑廣場,自然而然想起他來。

“好孩子!六個星期以前,我在蒂勒黎公園把他提拔起來的時候,誰想得到有這種事兒!”

那是下午四點光景,正是法官們下班的時間。預審推事包比諾碰巧去看他的侄兒。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動,眼光最厲害,無論怎麼隱蔽的心思都瞞不過他;無關大體的行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惡和犯罪的根苗。他對皮羅多留著神,皮羅多可沒有發覺。他隻因為有這個叔叔在場,心裏懊惱,在法官眼中就特別顯得態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麼口小包比諾耳朵上夾著筆,照例很忙,對賽查麗納的父親也還是那麼五體投地。賽查和他的合夥人東拉西扯,法官覺得完全是裝幌子,骨子裏必有什麼大事情來央求。狡猾的推事料定花粉商為了打發他,會先走一步,他便賴在那兒,不管侄兒樂意不樂意。皮羅多一出門,法官也跟著離開,但注意到皮羅多在五鑽石街通往屠夫奧勃裏街的那一段閑蕩。這一點小枝節叫老包比諾對賽查的用意更起了疑心。他朝龍巴街走去,等花粉商一回進安賽末的鋪子,又馬上趕回來。

賽查對他的合夥人說:“親愛的包比諾,我要求你幫個忙。”

包比諾一片熱心的問:“幫什麼忙呢?”

皮羅多叫道:“啊!你這是救了我的命了!”他在冰島上旅行了二十五天,忽然看見閃出一道溫暖的光,快活極了。“我名下的盈餘,我要預支五萬,咱們以後再算賬。”

包比諾定睛望著賽查,賽查把眼睛低了下去。這時法官又出現了。

“孩子……一啊,對不起,皮羅多先生。——孩子,我忘記告訴你……”

他拿出法官的威嚴做了一個手勢,把侄兒叫到街上,不管他光著頭,隻穿一件上衣,徑自和他一邊講一邊朝龍巴街走去。

“侄兒,你老東家恐怕已經山窮水盡,要攤出賬簿來了。沒有落到這一步之前,哪怕清白了四十年,哪怕是最規矩的人,為了保住麵子,也會跟昏了頭的賭棍一樣,什麼事都作得出來。他們會出賣老婆,女兒,拖累最知己的朋友,把別人的財產拿去抵押,會進賭場,會做戲,會撒謊,會哭……反正什麼出奇出怪的事我都見過。你也親眼看到羅甘那副忠厚樣兒,大家樣樣事情都會閉著眼睛信托他的。我說這些苛刻的話不一定指皮羅多先生,我相信他是老實人。不過倘使他要求你做什麼不合生意上規矩的事,比如簽周轉票據,濫發期票等等,——我認為那就是欺詐的第一步,因為都是空頭票子,你得答應我,沒有和我商量之前,無論什麼票據都不簽出去。你該記住,倘若你愛他的女兒,為了你的愛情就不能斷送你的前途。要是皮羅多先生非倒不可,兩個人一同倒下去有什麼好處?你的鋪子本來還可以做他的退步,把你拖倒了不是大家的生路都斷絕了麼?”

包比諾道:“謝謝叔叔;俗語說得好:人家勸你,聽懂就是便宜。”這時他才明白老東家為什麼說出那樣傷心感慨的話來。

包比諾皺著眉頭回到黑洞洞的鋪子裏。皮羅多也看出他神氣變了。

“請你上樓,到我房間去吧。夥計們忙雖忙,我們講話還是聽得見。”

皮羅多跟在包比諾後麵,心裏的焦急仿佛一個判了罪的人不知道是撤銷原判還是駁回上訴。

安賽末遭:“親愛的恩人,我對你的忠心,想必你信得過,我對你完全死心塌地。隻是請你允許我問一聲,這筆數目是不是能把你完全救過來,還是不過拖延日子,將來仍舊要爆發的?要是這樣,拖我下水有什麼用?你需要三個月的期票,可是我到期一定付不出。”

皮羅多臉色發白,很莊嚴的站起來望著包比諾。

包比諾著了慌,說道:“你一定要,我就簽吧。”

“沒有良心的東西!”花粉商迸著最後一些力量,衝著安賽末說出這句話,好象把安賽末臉上蓋了一個恥辱的印。

皮羅多走向大門,出去了。包比諾聽了那句可怕的話大為震動,等到定了定神,衝下樓梯,奔到街上,花粉商早已不見了。可是賽查麗納的情人耳朵裏老是聽見那個驚心動魄的罪名,眼中也老是看見可憐的賽查那張突然變色的臉。包比諾從此和哈姆雷德一樣,身邊有了一個可怕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