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莉聽著很得意,回答說:“那有什麼奇怪?特·呂龐潑萊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書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說的時候望著洛洛德。
女人們便爭相傳說:“他的詩是自己印的。”
雅各問道:“那末幹麼他要稱為特·呂龐潑萊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藝就應當改名換姓。”
齊齊納道:“他不是改了姓嗎?不過原來是平民的姓,現在改了母親的貴族的姓。”
阿斯多弗道:“既然他的詩已經印出來,我們自己會念的。”
這種胡說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塗,臨了杜·夏德萊隻得耐著性子向那些無知的客人解釋,剛才的開場白並非巧妙的托辭,那些美妙的詩是一個保王黨寫的,作者的弟弟瑪麗·約瑟·希尼埃倒是個革命黨。聽著這偉大的詩歌感動的隻有主教,特·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除此以外,安古蘭末的上層社會都覺得上了當,大不高興。客廳裏隱隱然有一片抱怨的聲音,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內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極力想表達那音律,眼前的俗物變得和他渺不相關,各人的麵貌對他好象隔著一重雲霧。他念了那首關於自殺的沉痛的詩,蒼茫憂鬱的情調純粹是古風。接著又念了一首,其中有兩句: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最後朗誦的是一首雋永的牧歌,叫做《奈埃爾》。
特·巴日東太太心情歡暢,獨自坐在客廳中央出神,一隻手下垂,一隻手扶著頭,不知不覺把頭發卷兒伸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進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奮勇,過來代眾人請願的時候,我們不難想象,特·巴日東太太受到打擾多麼不愉快。
阿美莉說:“娜依斯,我們存心來聽夏同先生的詩,剛才念的是印出來的作品,雖然很好,那些太太們為了鄉土觀念,更喜歡土產。”
阿斯多弗對稅務官說:“你不覺得法國語言不宜於做詩嗎?我認為西塞羅的散文反而詩意濃得多。”
杜·夏德萊答道:“真正的法國詩是輕鬆有趣的一類,是歌謠。”
阿特裏安道:“歌謠證明我們的語言音樂性很強。”
柴斐莉納道:“叫娜依斯神魂顛倒的詩,我真想領教一下;可惜她對阿美莉的態度表示她不願意給我們看樣品。”法朗西斯回答說:“娜依斯為她自己著想也應該要他念;隻有證明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為才說得過去。”
阿美莉對杜·夏德萊說:“你辦過外交,還是你去說吧,男爵說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書慣會耍這一類花招,他過去攛掇主教。娜依斯礙著主教的情麵,隻得要呂西安挑一首記熟的詩來念。阿美莉看見杜·夏德萊男爵馬到成功,向他脈脈含情的笑了一笑。
“這位男爵真聰明,”她對洛洛德說。
洛洛德想起阿美莉話中帶刺,說過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話,便笑著回答:“帝政時代的男爵,你從什麼時候起承認的呢?”
呂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門的青年人想出來的題目,寫過一首頌歌給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滿腔的熱情使作品顯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歡,覺得隻有這一首才能和希尼埃的詩見個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特·巴日東太太,報告題目:《獻給她》,躲在特·巴日東太太背後,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擺好姿勢,預備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們眼中,娜依斯露了馬腳。她平日盡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圍的人,這一下也免不了替呂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態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聽著一節又一節的詩,她隻能低下眼皮,唯恐人家看出她內心的快樂。
獻給她
榮耀顯赫,隻看見萬道霞光,
眾天使屏息凝神,奏著玉瑟金琴,
在耶和華的寶座之下告稟:
大千世界在祈禱,呻吟;
一個金發的仙童
往往遮起額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銀色的翅膀,
向人間緩緩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領會:
窮而無告的天才由他撫慰,
又化作受盡鍾愛的女郎,
讓老人重溫如花似錦的舊夢;
罪人的懺悔他一一登記;
“希望吧!”他對焦急的母親夢中鼓勵;
眾人對著苦難聲聲哀歎,
他懷著歡樂的心情傾聽。
這些美麗的使者,我們身邊隻剩下一個,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卻嚶嚶啜泣,兩眼淒涼而柔和,
望著他蒼穹之上的鄉土。
並非他潔白的前額
使我看出他高貴的出身,
也不是為了他雙眸炯炯,
也不是為了他品德超凡入聖。
然而那麼多的光華眩惑了我的心,
隻想和他聖潔的本體交融,
誰知那威嚴的天使長
全身金甲,無隙可乘。
啊!留神!別讓我的心
再見首座的天使飛向太空,
黃昏時奇妙的語言
不宜他早聽!
那時但見他們象曙光一點
穿過夜幕,振翼高飛,
回翔於眾星之間;
於是那仰窺天象,終宵不寐的水手,
指著他們輝煌的足跡,
當作指路的明燈永永不熄!
“這個啞謎你猜得出嗎?”阿美莉做了一個媚眼問杜·夏德萊。
“這一類的詩,我們念完中學的時代多少做過一些,”男爵要充內行,對什麼都看得平淡無奇,有心裝做很膩煩的樣子,“從前我們浸在奧喜安的濃霧裏:什麼瑪維娜啊,芬加爾啊,雲端裏的鬼影啊,戰士們披星戴月爬出墳墓啊。詩壇上這些破衣服如今換了耶和華,古琴,天使長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裝;用偉大,無窮,寂寞,智慧一類的字兒把那些服裝翻新。動起筆來就是湖啊,神的詔示啊,披著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義,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韻,拿‘綠玉’和‘吹竽’押韻,‘始祖’和‘菖蒲’押韻。我們的經緯度也改變了:過去我們住北方,現在住東方,不過望上去同樣漆黑一團。”
柴斐麗納道:“詩固然暗晦,愛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沒有。”
法朗西斯道:“天使長的金甲其實不過是一件薄薄的紗衫。”
大家礙著特·巴日東太太的麵子,表麵上不能不稱讚呂西安的頌歌;女太太們因為沒有詩人捧她們做天使,氣惱得很,裝做不勝厭煩的樣子站起來,臉上冷冰冰的,咕噥著說:“嗯,好,很好,妙極了。”
洛洛德吩咐她親愛的阿特裏安:“你要是愛我,就不能恭維作者,也不能恭維他的天使。”說話的神氣挺專橫,阿特裏安隻有服從的份兒。
柴斐莉納對法朗西斯說:“歸根結蒂,全是空話,愛情的詩在乎行動。”
斯大尼斯拉眯著眼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接上來說:“齊齊納,我心裏的話被你說出來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這樣深刻。”
阿美莉對杜·夏德萊說:“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驕倣收斂一些;她讓人捧做天使長,好象她比我們高出一頭。她還侮辱我們,招來一個藥劑師的兒子,娘是看護病人的,妹子是個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幹活。”
雅各道:“既然老子賣治蟲的藥餅,應該叫他兒子先吃。”
斯大尼斯拉有心賣俏,擺著最動人的姿勢說:“他是承繼他父親的行業,他給我們喝的就是藥水。就算吃藥,我也不喜歡這一種。”
一刹那間,每個人說了幾句貴族式的刻薄話羞辱呂西安。虔誠的麗麗覺得娜依斯快要幹出糊塗事來,趁早點醒她也是一粧功德。那些小心眼兒的人都好象急於要看戲文的結局,恨不得安排一個詭計,作為第二天說笑的資料;外交官法朗西斯決心要把這個荒唐的陰謀策劃成功。
青年詩人如果在情人麵前受到一句侮辱,是決不肯善罷幹休的;前任領事不想同一個年輕人決鬥,覺得最好用一樣神聖的,沒法還手的武器致呂西安的死命。於是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德萊逼呂西安念自己作品的辦法,走過去和主教談天,假裝同他大人一樣對呂西安的頌歌感到興趣;然後故弄玄虛,說呂西安的母親是個傑出的女人,而且極其謙虛,兒子寫詩的題材都是她供給的。呂西安十分孝順,最高興人家稱道他母親的好處。法朗西斯把這個意思印進了主教的腦子,但等談話之間有個機會,讓主教漏出一句法朗西斯意想中的話,傷害呂西安。
法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圍著呂西安的小圈子,對呂西安放過不少冷箭的人看著格外留心。可憐的詩人完全不懂交際場中的把戲,隻顧望著特·巴日東太太;人家問他一些儍裏傻氣的話,他也傻裏傻氣的回答。在場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婦女談什麼好;她們說的幼稚可笑的話,先就使他臉紅耳赤。呂西安覺得自己同這些安古莫阿的貴族隔著十萬八千裏,隻聽見他們一忽兒稱他夏同先生,一忽兒稱他特·呂龐潑萊先生,而他們自己又叫做洛洛德,阿特裏安,阿斯多弗,麗麗,斐斐納。他最窘的是誤認麗麗為男人,把粗暴的特·塞農希先生叫做麗麗先生。那寧錄截住呂西安的話,說道:“什麼!呂——呂先生?”羞得特·巴日東太太滿麵通紅。
特·塞農希低聲說:“讓這個小子到這兒來,還介紹給我們,真是糊塗透了。”
柴斐莉納問特·比芒丹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覺得夏同先生跟特·剛德·克洛阿先生非常相象嗎?”柴斐莉納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而照樣聽得見。
特·比芒丹太太笑著回答:“也許是精神上相象吧。”
特·巴日東太太對侯爵夫人說:“仰慕名流倒用不著忌諱。”又望著法朗西斯補上兩句:“有的女人喜歡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歡崇高偉大。”
柴斐莉納沒有聽懂,她覺得她的領事偉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卻站在娜依斯一邊,笑起來了。
“先生,你很幸運,”特·比芒丹先生叫了他夏同,又改口稱他特·呂龐潑萊,“你從來不會感到無聊。”
洛洛德問道:“你工作很快嗎?”神氣仿佛問木匠做個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時間。
呂西安挨了這一下悶棍,不禁垂頭喪氣。特·巴日東太太笑著回答:“親愛的,特·呂龐潑萊先生腦子裏的詩意,不比我們院子裏的野草。”呂西安聽著又抬起頭來。
主教對洛洛德道:“太太,高貴的心靈照著上帝的光,我們再尊敬也不嫌過分。詩是聖潔的東西。所謂詩,就是痛苦。你剛才欣賞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靜的時間才寫得出來!我們應當對詩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遠是苦惱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間給他留著一個席位。”主教拿手按著呂西安的頭,又說:“這青年的確是個詩人,你不看見他清秀的腦門上就有命運的烙印嗎?”
有人用這樣莊嚴的話庇護呂西安,呂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著主教表示感謝,沒料到正直的教士會拿他開刀。特·巴日東太太得意洋洋,瞧著周圍的敵人,目光象匕首一般直刺過去,惹得她們愈加氣憤。
詩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擊那些蠢貨,回答說:“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沒有您的智慧,也沒有您的慈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勞動。工人從礦井裏開采黃金,也不象我們在最貧乏的語言中追求我們的意境那末艱苦。假如詩歌的目的在於把我們的思想表達得非常明確,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末詩人對於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該不斷衡量,才能使個個人滿足;必須把兩種對立的力量,邏輯和感情,藏在最強烈的色彩之下;一個字要包含無數的思想,一個畫麵要概括整套的哲理;總之,詩句是一些種子,應當在別人心裏開花,在每個人的感情刻劃出來的溝槽中開花。要表達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嗎?而強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嗎?所以隻有在社會和思想的廣闊的天地中,千辛萬苦跋涉過後,才能產生詩歌。創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實的人物,的確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孫的克拉立薩,希尼埃的加米葉,提巴拉斯的台莉,阿裏歐斯托的安日麗葛,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裏哀的阿賽斯德,菩瑪希的斐迦羅,華爾特·司各特的利蓓卡,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杜·夏德萊問道:“那末你給我們創造些什麼呢?”
呂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為天才,預告這樣的計劃。而且這一類偉大的出品需要長期的社會經驗,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關係,我還沒有這些準備!木過我正在開始,”他帶著牢騷的口吻對周圍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頭腦需要長期的醞釀。”
法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說:“你的了不起的母親會幫助你的。”
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話,這一下人人渴望的報複,使每一雙眼睛放出快樂的光彩,每個人嘴邊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特·巴日東先生還糊塗透頂,等了一忽兒笑起來,讓他們更加高興。
特·巴日東太太說:“大人,您這話對我們說來太微妙了些,這些太太們沒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聽著馬上收起笑容,詫異的望著特·巴日東太太。“在聖經裏找靈感的詩人,他的真正的母親是教會。一特·呂龐潑萊先生,請你念《聖·約翰在巴德摩斯》或者《巴爾泰乍的宴會》,證明羅馬始終是維琪爾的偉大的祖先。
女太太們聽見娜依斯說出幾個拉丁字,彼此望著笑笑。初出茅廬的人不管多麼勇猛,灰心喪氣總是免不了的。呂西安當頭挨著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腳又浮上水麵,發誓要控製這個社會。他象一條牛中了亂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來,預備按照路易士的意思朗誦《聖·約翰在巴德摩斯》。多數客人卻受著牌桌吸引,回到他們的老習慣中尋快活去了,那種樂趣在詩歌中是得不到的。何況那麼多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要不消極的輕視本地出品的詩,不拆特·巴日東太太的台,怎麼能出盡惡氣呢?每個人都好象心中有事:有的同州長討論區裏的一條公路,有的提議晚會的節目應該有些變化,不妨來點兒音樂。安古蘭末的上層社會知道自己不懂詩,特別想探聽拉斯蒂涅和比芒丹兩家對呂西安的看法,當下就有好幾個人圍在他們身邊。遇到重大事故,這兩家在本州的聲望是一致公認的;每個人嫉妒他們,同時也巴結他們,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們照應。
常在比芒丹家打獵的雅各問侯爵夫人:“我們的詩人和他的詩,你覺得怎麼樣?”
侯爵夫人笑道:“在內地,他的詩也不壞了。並且這樣漂亮的詩人無論幹什麼不會不好的。”
個個人認為這評語精彩之極,拿去到處宣傳,還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話說得很刻薄。
杜·夏德萊被請去替特·巴爾大先生伴奏,《斐迦羅》的大段唱詞在巴爾大嘴裏變得麵目全非。音樂節目開了場,就得聽杜·夏德萊唱幾支騎士風格的羅曼斯,夏朵勃裏昂在帝政時代寫的作品。接著姑娘們表演兩人合奏的鋼琴曲,杜·勃羅沙太太提出這個節目,讓她親愛的加米葉在特·賽佛拉克先生麵前顯顯本領。
特·巴日東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詩人,心中有氣,就照樣回敬,趁他們彈琴唱歌的當口躲往小客廳。主教聽見副主教解釋,知道剛才一句無心的話竟是尖刻的諷刺,他有心補救,跟在女主人後麵。特·拉斯蒂涅小姐受著詩歌吸引,不給母親發覺,溜進小客廳。路易士挽著呂西安坐在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不給人瞧見也不讓人聽見,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
“親愛的天使,他們不了解你!可是……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呂西安受到誇獎,安慰了些,暫時忘記了痛苦。
特·巴日東太太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說道:“世界上沒有廉價的光榮。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個人受了苦才偉大;你的苦惱是換取不朽的聲名的代價。我自己恨不得經過一場戰鬥,受一番磨練。但願上帝保佑你,不要過死氣沉沉的,沒有鬥爭的生活,使大鵬沒有展翅的餘地。我羨慕你的痛苦,因為你至少是活著!你可以發揮力量,有勝利的希望!你的鬥爭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朝你進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國土,別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憐蟲。他們的智力在惡濁的氣氛中化為烏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輩子沒有生活過,目光犀利而一無所見,靈敏的嗅覺隻聞到腐爛的花。那時你應當歌詠在叢林深處枯萎的植物,壓在蔓藤和貪饞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陽光的撫愛,沒有開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傷心慘目的詩嗎?不是充滿奇思幻想的題材嗎?再不然描寫一個生在亞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帶到寒冷的西方,渴望施熱愛的太陽,受著寒冷和愛情的折磨,在無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這樣的作品豈不悲壯?並且也代表許許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說:“這樣你就寫出了我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懷念,那是應當在古代出現的詩,我很高興在《雅歌》中發現這樣一個片段。”
洛爾·特·拉斯蒂涅說:“你就來擔任這個事業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呂西安的天才。
主教說:“法國缺少一首偉大的宗教詩。我相信,有才能的人隻有為宗教服務才能得到光榮和財富。”
“大人,他一定會接受這個使命,”特·巴日東太太用著誇大的語氣說。“這種詩歌的意境不是已經象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嗎?”
斐斐納道:“娜依斯太冷淡我們了。她在幹什麼啊?”斯大尼斯拉道:“你不聽見嗎?她在那裏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特·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兒,準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特裏安,法朗西斯,陪著特·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擾小客廳裏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娜依斯,請你彈幾個曲子給我們聽。”
特·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特·呂龐潑萊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聖·約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聖經的題材。”
斐斐納詫異道:“聖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做取笑的資料。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誦。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詩人變得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照副主教的說法,特·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俾阿特利克斯;嫉妒特·巴日東太太的婦女用著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著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著,走下菩裏歐的石梯回烏奠。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裏頭。野心家碰過釘子並不灰心,反而勇氣勃勃。象他這種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著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一些蠢貨痛罵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隻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一步。走到在山腳下沿著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著月光,好象看見一所工廠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著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趕往特·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樸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於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氣派很大,能夠使極平常的裝飾顯得很體麵。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著格外膽怯。印刷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著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動了真情的人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聖·安納橋,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複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致;從這裏到正在建造火藥廠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麵照著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氣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好極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的心。”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多情的人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氣,泥土的香味中,體會他們心裏的詩意。大自然代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麼美,使我出神了。”夏娃道:“那末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著聖者路從上麵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我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你謝絕到特·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大衛道:“不是慷慨,是識時務。此刻除了夏朗德河兩岸的蘆葦和雜樹,隻有我們兩個,請你允許我,親愛的夏娃,說一說我為呂西安眼前的行動擔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說了那番話,想必你能體會到,我的憂慮隻是表示我進一步的友誼。你和你母親想盡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們鼓動他的雄心,不是輕舉妄動叫他將來更痛苦嗎?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會裏,他怎麼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氣喜歡不勞而獲。應酬交際勢必吞掉他的時間,而除了聰明沒有別的財產的人,時間是唯一的資本。他愛出風頭,上流社會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來愈大,不論多大家業也滿足不了:將來他隻會花錢,不會掙錢;總之,你們養成了他自命不凡的習慣,社會卻先要看到輝煌的成績,才肯承認你的本領。而文學的成就又隻能靠孤獨的生活和頑強的工作去爭取。你哥哥在特·巴日東太太腳下消磨了多少光陰,特·巴日東太太拿什麼來酬報他呢?呂西安太高傲了,決不肯受她幫助;同時他還太窮,沒法老是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圈子中來往,花那麼高的代價。那女人要使我們親愛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愛奢華,愛享受,瞧不起我們樸素的生活,加強他遊手好閑的傾向,這是富於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後她有朝一日把呂西安丟開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膽,生怕這位貴族太太玩弄呂西安:她或是真心的愛呂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並不愛他而使他傷心絕望,因為他對特·巴日東太太簡直愛得發瘋。”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壩那兒停下來,說道:“我聽著你的話心都涼了。不過隻要母親還能對付她辛苦的工作,隻要我活著,我們掙的錢大概足夠呂西安使花,維持到他事業成功。我永遠不會缺少勇氣,”夏娃說著,“興奮起來替一個心愛的人幹活,不會覺得工作苦悶或者厭煩的。就算辛苦一點,一想到為誰辛苦,我也快樂了。因此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定能掙到足夠的錢,供給呂西安去結交上流社會。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斷送他的地方,”大衛接著說。“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時期寫得出來的,他需要一大筆現成的產業,或者是滿不在乎的過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話!呂西安最恨窮苦,他已經挺得意的咂摸過酒席的香味,虛浮的名聲;他的自尊心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小客廳裏不知擴大了多少,現在他什麼都肯幹,隻要能維持他的地位。你們兩人的收入永遠不可能滿足他的需要。”
夏娃發急了,叫道:“你叫我們泄氣,你不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大衛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呂西安的哥哥。隻有你能給我這個身分,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權利替他盡心出力。我對他除了和你們一樣忠心耿耿以外,還能幫他辨別利害。夏娃,親愛的孩子,你可願意讓呂西安有一個拿了錢不用臉紅的銀庫嗎?哥哥的錢不是等於他自己的錢嗎?你不知道呂西安目前的處境叫我想起多少念頭!可憐的孩子要在特·巴日東太太家進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監工,不能再住在烏莫,你不能再幹活,你媽媽那個行業也不能再幹下去。你要肯嫁給我,一切都解決了:呂西安暫時住在我三樓上,等我在院子盡頭的偏屋頂上替他蓋起一個樓麵來,除非我父親肯把正屋添蓋一個三層樓。這樣他可以不用操心,獨立過活。我因為存心幫襯呂西安,掙起家業來比單為我自己掙錢勁道更足。不過我的盡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準許。說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隻有那兒才是他活動的天地,才有人賞識他的才具,給他報酬。巴黎開支浩大,我們三個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說,你同你的母親不是也需要有個依靠嗎?親愛的夏娃,你既然愛呂西安,你就嫁給我吧。以後你看到我為了幫助他,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許你會愛我的。我們兩人都欲望不大,沒有什麼需要;我們的大事隻是要呂西安幸福,我們的財富,感情,激動的情緒,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