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客廳裏的夜晚,河邊的夜晚(3 / 3)

夏娃看見這股偉大的愛情謙卑到這個田地,很感動,她說:“我和你地位相差太遠了。你富,我窮。真要十二分的愛才能破除這個顧慮。”

大衛喪氣的說:“那末你還不大愛我嗎?”

“說不定你父親會反對……”

大衛答道:“行了,行了,假如隻要跟我父親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親愛的夏娃!這一下你使我覺得生活好過了。可憐我的滿腔熱情一向不能說,也不知道怎麼說。隻要你告訴我有點兒愛我,我就有勇氣把其餘的話一齊說出來。”

夏娃說:“真的,你使我慚得很。不過我們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訴你,我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過別人。一個女人能嫁一個象你這樣的丈夫,是值得驕傲的。我是個沒有前途的可憐的女工,不敢指望這樣的好福氣。”

“別說了,別說了,”大衛說著坐在水壩的橫木上。他們倆象瘋子般老是在一個地方來回打轉,那時又回到水壩旁邊。

“你怎麼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關切。女人隻有把你看做自己人的時候才會這樣表示。

他道:“事情太圓滿了。看到一生快樂的前景,我頭腦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為什麼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帶著悵惘的口氣說。“反正我心中有數。”

夏娃望著大衛,做出一副賣俏而不相信的樣子,等大衛解釋。

“親愛的夏娃,我受的多,給的少。將來我對你的愛永遠要超過你對我的愛,因為我有更多的理由愛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著回答:“我不象你這樣博學。我隻是很愛你。”

大衛搶著問:“跟你愛呂西安一樣嗎?”

“愛到願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給你,在共同生活中盡量不給你一點煩惱,因為我們的生活開頭必定有些困難的。”

“親愛的夏娃,你可曾發覺我第一天見到你就愛你了?”她反問道:“哪有女人不發覺人家愛她的?”

大衛道:“你以為我有錢,因此有顧慮,讓我來替你解除。親愛的夏娃,我是個窮光蛋。父親有心剝削我,想從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筆錢來,他的作風象自命為做好事的人對待受他們幫助的人。假如我將來有錢,也是靠你的力量。這不是為了愛情故意把話說得好聽,而是經過仔細考慮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點,在一個應當掙一份家業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點。我的性格,習慣,喜歡的工作,都不適宜做買賣,做投機;而事實上我們又隻能靠實業發財。我就算能發現一個金礦,可沒有本領開釆。可是你啊,為了愛你的哥哥,你會注意到最細微的事,你有理財的天賦,象真正的生意人一樣肯耐性等待,將來我播的種子,你會去收獲。咱們的處境一我說咱們,因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們一家人,——咱們的處境壓在我心上多麼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發財的機會。我懂得化學,也看出商業上的需要,正在研究一樣極有出息的東西。現在還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事情絕對快不了。也許咱們要苦熬幾年;可是我準能找出工業上的一些新技術;摸索的人不止我一個,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掙一筆極大的家私。我對呂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衝動,可能弄糟事情;他會把我的希望當做現實,生活過得象王侯一樣,說不定會背債。所以請你保守秘密。我做著長時期試驗的時候,有你這個溫柔可愛的人陪著,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呂西安有錢的願望能給我恒心和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個發明家,跟我可憐的爸爸一樣需要一個女人照顧。”

“那末你是愛我的了!啊!別害怕,說出來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愛情的象征。夏娃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人,當初對亞當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你愛我嗎?”

“愛的,”夏娃拖長著聲音,表示情意深長。

大衛挽著夏娃走到一家紙廠的機輪底下,指著一根長長的橫木說:“好,咱們在這兒坐一會。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氣,聽聽青蛙的叫聲,欣賞在水麵上抖動的月光。沒有一樣東西不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發見自然界這樣光華燦爛,它受著愛情照耀,被你點綴得更美了。我要把這些景致牢牢的記在心上。夏娃,親愛的人兒!這是命運第一回賜給我純粹的快樂!我怕呂西安沒有我幸福!”

大衛握著夏娃的手,覺得有些汗濕,有些顫動,不禁掉了一滴眼淚在她手上。

夏娃嬌聲問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嗎?”

大衛道:“我應當給你知道,因為那是你父親考慮過的,將來問題更要嚴重。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從帝國崩潰以後,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織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紙還用破舊的萱麻布和亞麻布;這種原料很貴,法國出版業必然會有的大發展因此延遲了。我們不能加速破布的生產,那是大眾用舊的東西,數量受一國的人口限製。希望用布的數量増長,先要生育增長。而一個國家不經過二十五年的時間,不在風俗,商業或農業方麵來一些大改革,人口不會有顯著的變動。假如紙廠的需要超過法國破布的供應,或是超過一倍或是超過兩倍,我們就得采用另外一種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紙張。這個結論有本地的事實做根據。至今還用破麻布造紙的,安古蘭末的紙廠是最後一批了,那些廠家發現棉料侵入紙漿的情形越來越驚人。”

年輕的女工不懂什麼叫紙漿,問了一句,大衛便告訴她造紙的常識;這常識放在這兒敘述也不算越出範圍,我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紙張。不過要了解兩個情人之間的一大段揷話,最好先來一個提要。

給印刷作基礎而和印刷的產生同樣奇妙的紙,在中國出現很久之後,方始由地下商業網傳到小亞細亞;相傳一七五〇年左右,小亞細亞用棉料搗成的薄糊造紙。羊皮紙價值奇昂,不能不找代用品,於是有人仿照繭紙(當時稱呼東方棉料紙的名字),用破布造出一種紙來。有人說是一一七〇年時流亡瑞士的希臘人在巴爾創製的;也有人說是一個叫做巴克斯的意大利人一三〇一年在巴杜創製的。可見造紙工業進步極慢,經過情形也不大有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巴黎有人做紙牌用的紙漿。等到了不起的費斯德,高斯忒和加頓堡發明書籍的時候,同當時許多大藝術家一樣沒世無聞的工匠改進了造紙技術,滿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紀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紙和大小鉛字的名稱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天真。葡萄紙,耶龢紙,鴿籠紙,水壺紙,銀洋紙,貝殼紙,王冠紙,都是用紙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穌,王冠,錢幣,水壺等等的圖象命名的;正如後來拿破侖時代用鷹做水印的紙叫做大鷹紙。同樣,第一次排印宗教書,神學書,西塞羅文集等等的字體,從此叫做西塞羅,聖奧古斯丁,大法規。斜體字是十七世紀威尼斯的印刷商阿爾特發明的,所以稱為意大利體。在長度沒有限製的機器紙出現之前,尺寸最大的紙是大耶穌或大鴿籠;而大鴿籠隻限於印地圖或版畫。紙的尺寸必須適應印刷車上的雲石的大小。在大衛和夏娃談論造紙問題的時候,連續不斷的紙在法國還近於空想,雖然一七九九年時但尼·勞培已經在埃索納發明造這種紙的機器,以後第多·聖·萊日又想法改良。至於安布羅阿士·第多發明仿小牛皮紙,還不過是一七八〇年的事。從這段簡短的敘述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實業界和知識界的一切重大收獲都極其遲緩,有賴於不知不覺的積累,跟自然界化育萬物的情形完全一樣。書法,也許連文字在內,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都經過類似印刷和造紙的摸索,才逐漸完美的。

大衛結束的時候說:“破布商在全歐洲搜羅破布,舊衣,買進各種破爛的紡織品。這些破爛東西分門別類理清之後,由批發破布,供應紙廠的商人送進倉庫。要知道破布買賣有多大規模,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小姐。銀行家加同是皮日和朗葛萊紙廠的主人,早在一七七六年,雷沃裏埃·特·列爾就在那些廠裏打算解決你父親想到的問題;一八一四年加同跟一個姓普羅斯德的人打過一場官司,因為在一筆總數一千萬斤,價值四百萬法郎的破布交易中弄錯了兩百萬斤。紙廠把破布洗淨,搗碎,做成潔白的紙漿,再同廚娘用篩子過濾沙司一般,澆在一塊金屬的網板上,四麵圍著鐵框,中央嵌一個水印圖案,根據圖案定出各種紙張的名稱。紙張的尺寸隨網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廠工作的時代,已經有人研究原料問題,至今還在研究。你父親想要改進的技術原是現代最迫切的問題之一。原因是這樣的。麻料雖則比棉料耐用,所以歸根結蒂更經濟;可是要窮人掏出錢來,多花一文總不如少花一文,不管從長遠計算有多大損失,這也是吃了窮苦的虧!中等階級和窮人一樣作風。麻料織物因此大大的減少。英國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織品,他們已經隻造棉料紙了。這種紙性質太脆,折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紙的書泡水一刻鍾就成為紙糊,麻料紙的舊書浸兩小時還不要緊,晾幹之後盡管顏色發黃,墨色變淡,文字照樣看得出,作品並沒毀掉。我們這個時代,財產經過平均分配,數目減少,大家都窮了,需要廉價的內衣,廉價的書籍,正如屋內沒有地方掛大畫,我們都在物色小畫。結果是襯衫和書都不經用了。樣樣東西不再講究堅固。因此,我們所要解決的造紙問題,對於文學,科學,政治,重要無比。有一次在我巴黎的辦公室內,幾個人為了中國造紙用的原料,展開一場熱烈的爭論。由於原料關係,中國紙一開始就勝過我們的紙。中國紙又薄又細潔,比我們的好多了,而且這些可貴的特點並不減少紙的籾性;不管怎麼薄,還是不透明的·當年大家對中國紙極感興趣。有位非常博學的校對,——巴黎的校對員中不少學者,傅立葉和比哀·勒羅此刻就在拉希華第埃那兒當校對……我們正在討論,那時正在做校對員的特·聖西門伯爵來看我們。他說開普弗和杜·阿爾特認為中國紙和我們的紙同樣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另外一個校對認為中國紙主要用動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國大量生產的絲。他們在我麵前打賭。第多廠平日承包學士院的印件,就把問題送交學士院,由前任帝國印刷所所長馬賽爾先生作評判。馬賽爾先生打發兩個校對去見阿爾什那圖書館館長葛羅齊埃神甫。據葛羅齊埃神甫的意見,兩個打賭的人都輸了。中國紙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絲,而是用搗碎的竹子纖維做的紙漿。葛羅齊埃神甫藏著一部講述造紙技術的中國書,附有不少圖解,說明全部製造過程;他指給我們看紙坊裏堆的大批竹竿,畫得很精。我聽呂西安說,你們的父親憑著聰明人的直覺,想出破布的一種代用品,用極普通的,生長在本地而隨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紙的原料,象中國人利用纖維質的枝幹一樣。我聽了這話把前人做過的試驗整理了一下,開始研究。竹是一種蘆葦,我自然想到我國的蘆華。中國人工便宜,一天隻要三個銅子,所以他們的紙從網板上揭下以後,盡可一張一張壓在白的瓷磚中間,用火烘烤;這麼一來,紙就有光彩,韌性,又輕又薄,象緞子一般柔和,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們要用機器來代替中國人的辦法。便宜的成本在中國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們可以依靠機器。如果能造出一種廉價的紙,和中國紙的品質差不多,書的重量和厚薄可以減去一半以上。用我們的仿小牛皮紙印一部精裝的服爾德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國紙印不到五十斤。這一點不能不說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圖書的地位越來越成問題。我們這個時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縮小規模,連房屋在內。巴黎的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來的建築,我們的財產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來的書不能傳久,真是這個時代的恥辱!再過十年,所謂荷蘭紙,就是說破麻布做的紙,再也造不出來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訴我,你們的父親想到用某種植物纖維造紙,將來我要成功的話,你們不是有權利……”那時呂西安走到妹子身邊,打斷了大衛那句表示感激的話。

呂西安說:“不知道你們覺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對我來說可著實難受。”

夏娃發現哥哥臉色緊張,便問:“可憐的呂西安,你碰到了什麼事啊?”

氣惱的詩人說出他的苦悶,把腦子裏翻騰起伏的思想傾注在兩個知己的心裏。夏娃和大衛不聲不響,聽著呂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偉大和渺小,很難過。

最後,呂西安說:“特·巴日東先生已經老了,不久準會鬧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時我就能壓倒那些驕傲的家夥,我可以和特·巴日東太太結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愛情跟我的愛情一樣強烈。是的,她感覺到我受的傷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偉大不亞於她的美貌和風雅!她永遠不會欺騙我的!”

大衛輕輕對夏娃說:“你看,不是得趕快讓他生活安定嗎?”

夏娃悄悄的把大衛的胳膊捏了一把。大衛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呂西安說出他的計劃。兩個情人和呂西安同樣隻想著自己,急於要他讚成他們的婚事,沒有發覺特·巴日東太太的情人聽著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呂西安夢想等自己發跡以後,叫妹子嫁給高門望族,讓他靠著有勢力的親戚關心,多一個幫襯。夏娃和大衛結了親,呂西安在上流社會出頭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礙,因之他心中懊惱。

“就算特·巴日東太太答應做特·呂龐潑萊太太,可決不肯做大衛·賽夏的內嫂!”這句話把呂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簡單明了的包括盡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士說的不錯!有前程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家屬了解。”

如果換了一個時間,他沒有想入非非叫特·巴日東先生離開世界的話,聽到妹子攀這門親事一定歡喜不盡。隻要考慮到他當前的處境,考慮到夏娃這樣一個窮苦的美人兒能有什麼前途,他準會覺得妹子嫁給大衛是意想不到的幸運。無奈那時他做著年輕人的好夢,左一個假定,右一個假定,一廂情願的闖過了所有的難關。詩人剛才在上流社會中露過鋒芒,馬上跌回到現實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衛隻道呂西安不說話是受了朋友的義氣感動。在兩個心地高尚的人看來,呂西安悄沒聲兒的接受倒是顯出真正的友誼。印刷商描寫他們四個人將來的幸福,話說得親切動聽。不管夏娃插嘴反對,他要把二層樓布置得十分講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呂西安蓋三樓,在偏屋頂上為夏同太太造一個樓麵,盡量孝順她,照顧她。總而言之,大衛要家裏的人完全快樂,要他的兄弟完全獨立。呂西安被大衛的聲音和妹妹的撫愛陶醉了;在路旁的樹蔭底下,沿著平靜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著,頭上是明星燦爛的天空,夜間的空氣十分暖和,他終究忘了上流社會給他戴上的荊冠。特·呂龐潑萊先生又承認大衛是他的朋友了。反複無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過去的純潔,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後無憂無慮,更美滿的生活。貴族社會的喧鬧逐漸消失。等到走進烏莫鎮,野心家居然握著他兄長的手,和兩個快樂的情人語調一致了。

他對大衛說:“但願你父親不反對這頭親事。”

“他要為我操心才怪呢!老頭兒隻顧他自己。可是明兒我還是要上瑪撒克去;單單要求他替我們蓋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衛送兄妹倆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馬上向夏同太太求親。母親滿心歡喜,拿女兒的手放在大衛手裏;情人大著膽子親了親未婚妻的額角,夏娃紅著臉向他微笑。

母親說:“這是窮人的定親。”她眼睛朝上望著,仿佛求上帝賜福,又對大衛說:“孩子,你勇氣不小;我們遭著不幸,我真怕我們的背運連累人。”

大衛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們會有錢的,會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兒子女兒一同住到安古蘭末去。”

於是三個孩子急不可待的說出他們美好的計劃,母親聽了隻是詫異。家庭中常有這一類瘋瘋癲癲的談話,把播種當作收成,不等幸福實現,先快活起來。大衛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們隻能逼他動身。呂西安陪著未來的妹夫走到巴萊門,已經半夜過後一點鍾了。老實的卜斯丹聽見鬧哄哄的聲音不大放心,站在百葉窗後麵張望;他打開窗子,發現夏娃家那時還有燈火,私下想:“夏同家有什麼事啊?”

他看見呂西安回來,問道:“老弟,你們有什麼事啊?要不要我幫忙?”

詩人回答說:“用不著,先生。不過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大衛·賽夏向我妹子求婚,媽媽答應了。”

卜斯丹一言不答,霍的關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沒有向夏同小姐提親。

大衛不回安古蘭末,直接上路去瑪撒克,隻當散步一般走往父親家。太陽剛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園子外麵。情人瞥見老熊站在一株杏樹底下,頭聳在籬笆上麵。

大衛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這個時候怎麼會出門的?打這兒進來,”種葡萄的向兒子指著一扇小柵門。“我的葡萄藤都開花,一棵也沒凍壞!今年一畝能出二十桶酒;不過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來同你商量一件要緊事兒。”

“啊!咱們的印刷車怎麼啦?你錢賺飽了吧?”

“慢慢會賺的,爸爸,眼前我可沒有錢。”

父親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說我不該拚命上肥。那些大戶,什麼侯爵,伯爵,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壞了酒味。哼!教育有什麼用?隻能教你頭腦糊塗。你聽著:他們一畝出七桶酒,有時八桶,每桶賣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時候大不了一畝收入四百法郎。我一畝出二十桶,每桶賣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誰儍誰聰明,你說吧!品質!品質!品質跟我有什麼相幹?讓那些侯爵去關心品質吧!我隻曉得錢就是品質。——你說什麼……”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來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麼都沒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對;可是別向我開口,我一個子兒都沒有。人工把我弄窮了。兩年功夫下的本錢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稅,各種各樣的開銷;樣樣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歸了政府!這兩年種葡萄的什麼都沒撈到。今年年成不壞,誰知該死的酒桶已經漲到十一法郎!我們的收成還不是孝敬箍桶匠?幹麼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結婚……”

“爸爸,我隻是來征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對方是誰呢,告訴我行不行?”

“夏娃·夏同小姐。”

“她是誰?靠什麼過活的?”

“她父親死了,夏同先生從前在烏莫開藥房。”

“你,堂堂一個生意人,娶一個烏莫的姑娘!你還是在安古蘭末領著王家執照的印刷商呢!受了教育,結果這樣!唉!這就是送孩子上學的報應!那末,我的兒,她一定非常有錢羅?”種葡萄的眉開眼笑挨近兒子:“你要肯娶一個烏奠的女孩子,她準有成千上萬的家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經欠了兩年零三個月,總數有兩千七百法郎?付給我正是時候,我好拿來開發木桶賬。你要不是我的兒子,我還有權利向你討利息呢;歸根到底,買賣總是買賣;不過我對你客氣,不問你要了。話說回來,她手頭有多少?”

“不多不少,跟我媽媽一樣。”

老頭兒險些兒沒說出:“原來隻有一萬法郎!”他想起過去不肯向兒子交代他媽媽的遺產賬,便叫道:“那末她竟一無所有了!”

“媽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說給人家聽聽,看他們怎麼說!該死!做老子的多倒楣!大衛,我娶親的時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隻有頭上一頂紙帽子,我是個可憐的大熊。你啊,我給了你一個出色的印刷所,憑你的本領,學問,正應該娶一個城裏的布爾喬亞,有三四萬陪嫁的女人。你的癡情還是趁早撂開,讓我來替你找一門親事!離這兒三四裏有個寡婦,三十二歲,開著磨坊,有十萬法郎產業,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產跟瑪撒克的合起來,兩塊地本來連在一塊兒。哎!這麼一來,咱們的莊園可體麵啦,你看我將來怎麼經營!聽說她要嫁給她的大夥計戈多阿,你比戈多阿強多了!我管理磨坊,讓她到安古蘭末去做你得力的助手。”

“爸爸,我已經訂婚了……”

“大衛,你一點不懂生意經,我看你是弄窮人家。你要娶那烏莫姑娘,我就跟你算賬,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為我料你沒有好結果。哎喲!我可憐的印刷車啊,我的印刷車啊!車子要上油,要保養,要開動,哪一樣少得了錢?唉,除非來個大好的年成,我心裏是不會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為止並沒給你多少煩惱……”

“也沒付我多少房租,”種葡萄的老頭兒回答。

“我除了來請你答應我結婚,還想請你在正屋上麵蓋一個三層樓,偏屋上加一個樓麵。”

“呸!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錢。再說那不是平白無故把錢扔在水裏嗎?那會給我生利嗎?嘿!你大清早跑來要我蓋新屋子,花一筆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錢!你雖然名叫大衛,我可沒有梭羅門的財富。你不是瘋了嗎?我的孩子變做吃奶的娃娃了。這一棵一定結葡萄!”他把話岔開去,指著一棵葡萄藤叫大衛看。“這些孩子才不會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進中學,花了多大本錢培植你成為學者,到第多廠去研究印刷,誰知全是沒出息的事兒,臨了給我弄一個烏莫姑娘來做媳婦,一個錢陪嫁都沒有!要是你不讀書,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個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萬法郎產業。嘿!你真聰明,當我會賞識你的好主意,替你蓋起宮殿來……難道你現在的屋子兩百年來都是養豬的,你的烏莫姑娘住不得嗎?呦!難道她是法蘭西的王後嗎?”

“好吧,爸爸,蓋三層樓的費用歸我負擔,就讓兒子來替父親掙家業吧。事情雖然顛倒,有時還看得見。”

“怎麼,小家夥,你有錢蓋屋子,沒有錢付房租?你好調皮,耍弄你父親!”

這樣一來,問題不容易解決了。老頭兒能夠做到一錢不花而不失其為慈愛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衛結婚,允許兒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錢在老家添造房屋。大衛得到的不過是這些。老熊這個保守派父親的模範,居然寬宏大量,不向兒子討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風的私蓄捧給老子。大衛怏怏不樂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難,決不能指望父親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