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一個朋友(1 / 3)

呂西安準備上聖·日內維埃佛圖書館。平時他在那兒看見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每次坐著老位置,埋頭工作,從來不分心,不怕擾亂,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學的人。他大概在圖書館出入久了,從館員到館長都對他很客氣;館長讓他帶書回去,呂西安看著用功的陌生人第二天把書送回。詩人認為他也是在窮苦和希望中掙紮的弟兄。身材矮小,瘦弱,沒有血色,英氣勃勃的額角蓋著又黑又濃而不大梳理的頭發,一雙手長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相貌有點象翻刻勞貝·勒番佛原作的拿破侖像。那幅版畫把抑鬱的熱情,抑製的野心,內在的活動,表現得極有詩意。你細看之下,準會發覺畫上的人物天分極高而謹慎無比,心思很深而又氣概不凡。眼睛象女人的一樣機靈。目光好象隻嫌視野不夠,竭力想找困難來克服。就算版畫下麵不寫明波那帕脫,你也會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畫像的化身,平日穿著長褲,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點子的灰呢背心,鈕子一直扣到上麵,打著黑領結,戴一頂廉價的帽子。他顯然不喜歡多餘的裝飾。神秘的陌生人額上印著天才的標記。呂西安發覺他是弗利穀多鋪子最有規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飯隻為充饑,不在乎吃什麼,店裏的菜他似乎都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識的關心一些偉大的事業,所以不論在飯店或者圖書館,處處表現出一種尊嚴,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帶著深思的意味。長相高貴而俊美的腦門,顯得他經常在靜觀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東西來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對事物有追根究底的習慣。他動作簡單,態度莊重。呂西安不由自主的對他有種敬意。兩人在圖書館和飯店進進出出,彼此瞧過好幾回,好象預備說話,可是誰都不敢開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廳的盡頭,靠索蓬納廣場的一麵。因此呂西安沒法和他結交,雖然對這個用功朋友很向往,覺得他有些說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跡象。後來兩人都承認,他們生來淳樸,膽小,動不動害怕,而孤獨的人還喜歡這種羞怯的情緒。要不是呂西安碰了釘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許兩人永遠不會發生關係。呂西安走進砂石街,看見那青年從聖·日內維埃佛回來。

他說:“先生,圖書館沒有開門,不知道為什麼。”

呂西安那時含著眼淚,他對陌生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感謝;那種手勢比說話更有力量,能溝通青年人的心。兩人從砂石街一同走向豎琴街。

呂西安道:“那我就上盧森堡公園去散步。已經出了門,不大能夠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給打斷了。先生,你好象心裏不快活。”

呂西安道:“我才碰到一樁古怪事兒。”

他說出怎樣到河濱道,怎樣去見道格羅老頭,剛才聽到怎樣的條件;又報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講了講處境。他一個月來吃飯花掉六十法郎,旅館三十法郎,看戲二十法郎,閱覽室十法郎,總共一百二;此刻隻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先生。你的經曆就是我的經曆,也是一般年輕人的經曆;他們每年從內地到巴黎來,數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們還不算最苦的呢。這所戲院,你瞧見沒有?”他指著奧台翁的屋頂說。“有一天,廣場上一所屋子裏住進一個人,很有才氣,窮得不堪設想,結了婚,這一粧額外的苦難還沒臨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兩個孩子,一是禍是福,我也說不上來;他背了一身債,可是對寫作頗有信心。他把一部五幕喜劇送往奧台翁,人家不但接受了,還另眼相看,演員開始排練,經理熱心督促。這五項運氣等於五出戲,比寫五幕喜劇更不容易。可憐的作者住在一個閣樓上,你從這兒望得見;他在排戲的時期想盡方法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進了當鋪,一家人光吃麵包過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天,夫妻倆欠著麵包店,牛奶房,門房五十法郎。作家隻留著必不可少的衣著:一件禮服,一件襯衫,一件背心,一雙靴子。他隻道成功在望,擁抱著妻子,告訴她苦難快完了,說道:現在再沒有什麼事跟我們搗亂了!老婆說:還有火呢,你瞧,奧台翁起火啦!——先生,奧台翁起火啦。因此你別抱怨。你還有衣服,沒有妻兒子女,袋裏還剩一百二十法郎,一個錢都不欠人家。後來那出戲在盧伏阿劇皖演到一百五十場。王上給了作者一筆年俸。蒲豐說的好:所謂天才就是耐性。的確,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萬物的辦法最相近。我問你,先生,什麼叫做藝術?還不是經過凝煉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