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目無親的巴黎,內地大人物遇到一個和他感情同樣熱烈的人,太高興了,就跟缺少溫暖的青年一樣,釘著大丹士寸步不離:他接大丹士一同上圖書館,晴天陪他在盧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穀多飯店同桌吃飯,吃過飯送他回那個寒傖的房間,總而言之,呂西安仿佛一個小兵在俄羅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緊挨著身邊的弟兄。他結識大尼埃的初期,注意到大尼埃的一般親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見了他都有點拘束,不免心中怏怏。大丹士和呂西安提到那般傑出的人,口氣之間隱隱然有一股熱情;他們的談話卻有所保留,同他們明明很強烈的友誼不大相稱。呂西安覺得這些陌生人(因為他們彼此都用名字相稱)很奇怪,受到他們排斥又感到苦悶,隻得悄悄的走開。他們和大丹士一樣腦門上有個標識,可以看出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經過大尼埃私下勸說,眾人的異議平息之後,呂西安才被認為有資格加入這個優秀人物的集團。從那時起,呂西安才認識他們。濃厚的感情和嚴肅的精神生活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幾乎每天晚上在大丹士家聚會。他們有種預感,認為大丹士是個偉大的作家,奉他為領袖。在他以前的第一個領袖是當代最了不起的一個思想家,神秘氣息極濃的天才,那時回了本鄉,原因不必在此多敘;呂西安聽見他們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後來他們之中有幾個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大丹士一樣聲譽卓著。單看成功的幾個,就不難了解為什麼那些人會引起詩人的興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皮安訓,那時在市立醫院當住院醫生,後來是巴黎醫學院的名教授,早已大眾皆知,不必再描寫他的為人,說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質了。其次是雷翁·奚羅,是個深刻的哲學家,大膽的理論家;所有的學說他都要探討,檢定,發揮,闡明,最後奉獻給他崇拜的偶像,——人類。他始終偉大,便是犯的錯誤也因為動機純正而顯得高尚。這位態度認真,孜孜不倦的學者,如今是某個倫理和政治學派的領袖,學派的價值隻有讓時間來判斷。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團體的同伴分道揚鑣,在另一方麵活動,但仍然是他們忠實的朋友。在團體中代表藝術的是青年畫派中最優秀的一個畫家,叫做約瑟·勃裏杜,他兼有羅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過於敏感,無形中吃了虧,可能成為意大利畫派的繼承人,——當然,他還沒有停止發展。愛情是他的致命傷,不僅影響他的心情,也影響他的頭腦,擾亂他的生活,使他走著意想不到的彎路。如果約瑟為著短時期的情婦太快樂了或者太苦惱了,送去展覽的作品就失敗;不是顏色厚重,掩沒素描,隻能算稿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圖畫,隻注重素描而看不見他擅長的色彩。一般的觀眾,包括他的朋友在內,對他經常失望。霍夫曼準會喜歡他的任性,他的離奇的幻想,藝術上大膽的創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確令人欽佩,他受到欽佩也很高興;可是一朝作品失敗,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在群眾眼裏並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讚美的時候,他就不勝駭怪。脾氣怪到極點,朋友們有一天眼看他毀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認為畫得過頭了,他說“功夫太到家,太象小學生的作業了。”他性格與眾不同,有時竟崇高之極;凡是神經質的人的長處短處,他無不具備;而十足地道的神經質往往近於病態。他的頭腦和斯忒恩相似,而不象斯忒恩對文學下過功夫。他的談吐,他的思想的閃光,雋永無比。口齒伶俐,待人體貼,可是變化無常,在感情方麵和繪畫製作方麵同樣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點,正是使他在小團體中受到喜愛的原因。還有一個叫做費爾揚斯·裏達,在當代作家中最富於詼諧滑稽的想象。他不在乎名氣,隻拿極通俗的作品交給戲院,最精彩的戲劇都藏在腦子裏留給自己和朋友取樂。他但求溫飽,有了生活費就不願再寫作。生性懶惰,提起筆來卻洋洋灑灑,象洛西尼;對任何事情都從正反兩麵考慮,這一點象所有偉大的喜劇詩人,例如莫裏哀和拉伯雷;他是懷疑派,覺得樣樣可笑,事實上他就是嘲笑一切。費爾揚斯·裏達精通人生哲學,世故極深,有觀察的天賦,瞧不起他認為虛空的榮譽;他的心可並沒因之冷下來。他對自己的益利滿不在乎,對人卻非常熱心,要有什麼活動,總是為了明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討厭好酒好菜,可決不追求。他心情又憂鬱又快活。明友們叫他聯隊裏的看家狗,這個綽號形容他的為人再恰當沒有。其餘三個,至少和以上側麵介紹的四個朋友同樣卓越,不幸陸續夭折。第一是梅羅。居維哀和姚弗洛阿·聖·伊蘭爾那場有名的論戰,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居維哀提倡一種狹義的著重分析的科學,至今在世而在德國受到尊重的姚弗洛阿·聖·伊蘭爾卻是泛神主義者;事實上兩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們所爭論的大問題,在居維哀過世前兒個月使科學界分成兩派。梅羅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從知識界中帶走。這兩個短命的人雖然學識和天才浩瀚無涯,今日都無人知道,此外還得加上一個雄才大略的共和黨人,米希爾·克雷斯蒂安,抱著歐羅巴聯邦的夢想,為一八三〇年代的聖·西門運動出過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亞於聖·於斯德和丹東,為人象少女一般和順,樸實;富於熱情和幻想;優美的聲音可能使莫紮爾德,韋白,洛拉伯雷便是講究飲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