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兩個倒楣的寡婦(1 / 2)

�\u0011�8��學士院後麵,從甘南穀街起到和塞納街會合的一段瑪薩裏納街,可以算得巴黎最淒涼的一個區域。紅衣主教瑪薩蘭捐給巴黎市的四省學院和圖書館,後來便是法蘭西學士院的會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牆,把這一帶街道布滿了冷冰冰的陰影;難得照到陽光,經常刮著尖利的北風。可憐的勃裏杜寡婦破財以後,在這個潮濕,陰暗,寒冷的地區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屋子前麵聶立著學士院的大廈,那時大廈裏頭還容納一批凶猛的野獸,布爾喬亞稱之為藝術家,在工作室裏叫做“拉班”。年輕人在學校裏是“拉班”,畢業出來可能是國家派往羅馬的留學生。每年舉行會試的時節,參加競選的學生都關進一間間的考棚,社會上也得為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陣。考試的內容是學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內用粘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學畫的製作一輻畫,那些作品如今都陳列在美術學校;學音樂的作一支清唱曲;學建築的設計一個大型建築的草圖。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那動物園已經從這些陰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邊很漂亮的美術宮去了。

從勃裏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見裝著鐵柵的考棚,景色淒涼得很。學士脘的大圓頂擋住北麵的遠景,隻有停在瑪薩裏納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馬車是唯一給人消遣的景致。勃裏杜太太在窗下掛三隻木箱,裝著泥土種花;這一類的空中花園不但違犯警章,植物的繁殖還奪去人的陽光和空氣。屋子坐落在瑪薩裏納街和塞納街會合的尖角上,背後另外有屋子朝著塞納街,所以進深很淺,樓梯作螺旋形。四層樓已是最高的一層。三個窗洞,三間屋子,包括一間餐室,一間小客廳,一間臥房;樓梯台對麵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廚房頂上有兩間單身漢的臥室和一大間空著的閣樓。勃裏杜太太挑這個公寓有三個理由:一則房租便宜。每年隻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訂下九年租約。二則孩子上學方便,帝國中學就在附近;最後,她仍舊在住慣的區域之內。公寓內部跟屋子外表很調和。飯間壁上糊著小幅黃地綠花的紙,紅的地磚並不上蠟,隻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張桌子,兩口碗櫥,六把椅子,全是從老房子搬來的。客室鋪一張奧皮鬆的地毯,還是當初內政部換家具的時節人家送給勃裏杜的禮物。勃裏杜太太放進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頭做裝飾,綠花綢上織著白玫瑰。這是雅各·台瑪忒一八零六年時大批製造的出品。

客廳裏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掛在長沙發上麵的一幅粉筆畫,那是一個朋友替勃裏杜畫的肖像。雖則畫家的技術不大到家,無名英雄的剛毅之氣卻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靜的氣息都給表現出來了。曾經被拿破侖稱為“剛強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顯出的機智,即使畫得不甚精彩,至少表達得很正確。我們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個始終盡職的人。共和政府頗有幾個公認的清官,勃裏杜的相貌就表現出那種廉潔的性格。

對麵牆上,牌桌子上麵,光彩奕奕的掛著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爾奈的手筆:拿破侖騎在馬上匆匆忙忙走過,後麵跟著衛隊。阿迦德養著兩大籠子鳥兒,一個籠子是金絲雀,一個籠子是熱帶鳥。勃裏杜的死對她和對大眾都是不可補救的損失,從那時起,她就愛上了這種小孩子的玩藝兒。

至於寡婦的臥房,從住了三個月起,直到她又倒了楣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為止,永遠亂七八糟,無論怎樣描寫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大靠椅變做猶兒的床鋪;有時金絲雀放出籠子,把所有的家具畫滿標點符號。好心腸的寡婦到處放著喂鳥的粟子和菜葉。缺角的碟子裏擺著貓兒的點心。衣服鞋襪四下亂丟。滿屋子都是一派內地氣息和追念亡人的氣息。勃裏杜的遺物全部鄭重其事的保留下來。對於他文房用具的重視,不亞於中世紀騎士的寡婦對待亡夫的刀劍。我們單看一粧小事就能領會這個女子的心意多麼動人。

池包起一支筆,加了封,外麵批上一句:“我親愛的丈夫用的最後一支筆。”他喝最後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爐架上,用玻璃罩罩著。這一類供奉遺物的玻璃罩上麵,以後還堆上睡帽和假頭發。勃裏杜過世之後,三十五歲的年輕寡婦就不再修飾,更沒有什麼女性的風韻。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愛的男人從來沒有給她受過氣,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對樣樣東西都無所謂,也不再打扮了。夫婦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風情,都放棄得幹幹淨淨。有些人為了愛情會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個人身上,失掉這個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隻能為了孩子而活著,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財要害他們吃苦,心裏不知有多麼悲傷。她一搬到瑪薩裏納街,麵上另有一副淒涼的情調,令人感動。她的確對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侖除了已經幫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麼力:他的私庫既負擔兩個孩子的學費,還補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