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腓列普在伊蘇屯(2 / 3)

腓列普到後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去拜訪舅舅,有心給人看到衣衫襤褸的怕人樣子。九死一生從南方醫院出來的病人,關過盧森堡監獄的囚犯走進堂屋,一副醜相叫佛洛爾·勃拉齊埃心裏直打寒噤。奚萊的頭腦和神經也受到震動;我們遇到潛伏的冤仇或未來的危險,往往有這種出於本能的預感。腓列普新近落過難,臉上有股說不出的陰森森的神氣,加上那衣著更顯得可怕。可憐巴巴的藍大氅,為了不便說明的理由,按照軍人款式鈕子一直扣到衣領,可是想遮蓋也遮蓋不了什麼。褲子下半截象殘廢軍人穿的一樣破舊,可見他窮到什麼程度。靴底開著裂縫,滲出的泥漿在地下留著水印。拿在手裏的灰色帽子,滑膩膩的叫人看了惡心,油漆落盡的藤杖在巴黎咖啡館的每個屋角都逗留過,彎曲的頭子浸過不知多少泥漿。露出硬紙板的絲絨領上麵,一副嘴臉活象腓特烈·勒曼德爾在《賭鬼的一生》的最後一幕中的化裝:黃銅色的皮膚有些地方發青,年富力強的漢子精力已經衰退。凡是生活荒唐,常在賭台上熬夜的人,都是這一類皮色:眼睛圍著一個黑圈,眼皮發紅,可並非血氣旺盛的表現;皺紋密布的腦門有副凶相。腓列普大病初愈,腮幫高一塊低一塊,差不多陷下去了。光禿的頭上隻有腦後到耳朵邊還剩幾綹頭發。本來那麼明亮,藍得那麼澄淨的眼睛,變得寒光閃閃,象鋼鐵一般。

他嗄著嗓子說道:“舅舅,你好;我是你的外甥腓列普·勃裏杜。你看波旁家怎樣對待一個中校,一個帝國禁衛軍的老兵,在蒙德羅當過皇帝的傳令官的人。在小姐麵前,我真不好意思敞開大褂。歸根到底,也是運氣不好。我們想翻本,結果又輸了。我奉著警察局的命令住在你們城裏,拿六十法郎一月的高薪。因此地方上不用擔心我會使食物漲價。我看你倒有漂亮人物陪著呢。”

約翰·雅各道:“唷!你是我外甥麼?”

佛洛爾道:“你該請中校吃飯啊。”

“不,太太,謝謝你,”腓列普回答。“我吃過了。城裏為著我兄弟和母親鬧過事,我寧可餓死也不要舅舅一塊麵包—個生丁……隻是住在伊蘇屯而不隔些時候過來向舅舅請安,也不成體統。”說到這裏,他伸出手來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再說,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有一點兒意見,隻要不損害勃裏杜家的名譽……”

腓列普故意眼睛不朝奚萊望,奚萊盡可自由自在的打量腓列普。瑪克斯雖然憋著一肚子火,但事情重大,不能不象大政治家那樣小心謹慎,寧可顯得懦弱而不逞著青年人的血性隨便發作;因此他裝做若無其事,冷靜得很。

佛洛爾道:“先生,你舅舅每年有四萬法郎進款,眼看你隻靠六十法郎一月過活,太不象話了。何況你舅舅對他有血統關係的親屬奚萊少校一這一位就是……——手麵這樣大方……”

老頭兒接口說:“是啊,腓列普,咱們以後看情形吧……”

經過佛洛爾的介紹,腓列普和奚萊彼此行了禮,腓列普好象有點膽怯的樣子。

“舅舅,我有一批畫要還你,目前存在奧勳先生家;隨便哪一天勞駕你過去點收。”

腓列普·勃裏杜口氣生硬,說完這幾句走了。初見那個怕人的大兵,佛洛爾和奚萊已經吃了一驚,大兵訪問的結果,他們倆心情更加沉重。腓列普帶上堂屋的門,勢頭的猛烈說明他是個被人剝奪遺產的承繼人。門一關上,佛洛爾和奚萊躲在窗簾後麵瞧著腓列普從舅舅家走往奧勳家。

“活脫是個癟三!”佛洛爾說著眼睛望著奚萊,打著問號。

奚萊道:“是啊,說來可歎,皇帝的部隊裏就有這樣的人;我在水上集中營幹掉了七個。”

佛洛爾道:“瑪克斯,你千萬別跟這個家夥吵架。”

瑪克斯答道:“噢!這個嗎,”又朝著羅日老頭說:“是條癩皮狗,隻想討根骨頭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話,還是拿出一筆錢來打發他。要不然,羅日老頭,他不讓你太平的。”老頭兒道:“我聞到他的煙草味道。”

“他卻聞到你的洋錢味道”,佛洛爾斬釘截鐵的說,“我看你還是不再見他的好。”

羅日道:“那我求之不得呢。”

奧勳一家吃過中飯都在堂屋裏,葛麗德進去通報,說道:“先生,你們說起的那個勃裏杜先生來了。”

腓列普文文雅雅走進去,大家存著好奇心,聲息全無。一看到害阿迦德吃了多少苦,把忠厚的台戈安女人送命的人,奧勳太太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阿陶斐納也有些害怕。巴呂克和法朗梭阿彼此望了一眼表示驚訝。奧勳老人不動聲色,請勃裏杜太太的兒子坐下。

腓列普道:“先生,我特意來請你照顧;我要在這兒住五年,政府隻給六十法郎一個月,得想個辦法活下去。”

八十多歲的老人回答說:“好吧。”

腓列普態度一本正經,談些不相幹的事。他把老太太的內侄,新聞記者羅斯多說做了不起的角色;老太太聽見羅斯多這個姓將來會出名,不禁對腓列普有了好感。腓列普毫不遲疑,承認過去的錯誤。奧勳太太放低聲音,很婉轉的埋怨了他一句,他就說他在監獄裏想過很多,決定重新做人。

奧勳先生聽著腓列普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嗇鬼和軍人在巴隆環城道上走到沒人聽見的地方,上校才說:“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話,咱們以後絕對不談正經,也不提到一個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時候,或者在沒人聽見的地方。閑言閑語在小城市中的影響,特洛希先生和我解釋得很清楚。雖然特洛希勸我向你請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讓人疑心你出計劃策,幫我的忙。咱們的敵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點兒疏忽。我先請你原諒以後不再來看你。咱們之間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來。需要和你商量的話,我會在九點半光景走過廣場,在你們剛吃過中飯的時候。要是我的手杖擱在肩頭,就表示我要同你見麵,你先指定一個地方,到時隻做是偶爾碰上的。”

老人道:“聽你這番話,我覺得你很謹慎,決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請你告訴我本地有哪些軍人是帝國部隊出身,不是瑪克斯的黨羽,可以讓我結交的。”

“有一個禁衛軍的炮兵上尉,姓彌涅南,高等工藝學校出身,年紀有四十歲,生活很儉樸。這個人極重道德,公開反對瑪克斯,認為他的行事不配稱為真正的軍人。”

“好!”

奧勳先生接著說:“這種品質的軍人為數不多,我隻想到還有一個退伍的騎兵上尉。”

腓列普道:“那和我是同一個兵種了,可是禁衛軍呢?”奧勳道:“是的。一八一零年卡邦蒂埃是龍騎兵團的班長;在作戰部隊中當的是排長,一直升到上尉。”

腓列普私忖道:“說不定奚羅多認識他的。”

“那卡邦蒂埃在市政府擔任的差事就是瑪克桑斯放棄的,他和彌涅南少校是朋友。”

“這兒可有什麼工作讓我混口飯吃呢?”

“聽說希爾州要在此地設一個保險公司的辦事處,你可以謀個位置;不過頂多隻有五十法郎一個月……”

“那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