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列普剛才一走出舅舅的屋子,佛洛爾馬上跑進瑪克斯臥房,把強橫外甥上門拜訪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他。
“怎麼辦呢?”她問。
瑪克桑斯答道:“沒有用到最後一著,跟這個僵屍鬼動武之前,應當狠狠的博一下,不是翻本便是輸光。讓膿包和他的外甥去散步吧!”
佛洛爾嚷道“可是那老粗決不拐彎抹角,會把事情直說的呢。”
“你聽我說啊。”瑪克桑斯逼尖著喉嚨回答。“你以為我沒有在門外聽著,盤算咱們的局勢麼?你去叫高涅老頭備一匹馬,套一輛裝好板凳的大車,等著要用!限他五分鍾收拾停當。你把你所有的衣服什物裝上車,帶著範提上華當,好象預備長住的樣子安頓下來;老頭兒書桌裏的兩萬現款,你隨身帶走。倘若我帶老頭兒到華當來,你非要他簽了委托書才答應回家。你們回伊蘇屯,我直奔巴黎。等會約翰·雅各散步回來不見了你,會急死的,準要追你回來……那時我出來跟他說話……”
他們在家中定計,腓列普和舅舅兩人手挽著手,到巴隆環城道上散步去了。
奧勳老人望著上校扶著舅舅上街,心裏想:“這一下是兩雄相遇,鬥起來了。為了九萬法郎進款你爭我奪,結局如何倒很值得一看。”
腓列普對舅舅說話所用的字眼,完全聽得出他在巴黎的交遊,他道:“好舅舅,你喜歡那婆娘,足見你眼力好極,她長得著實標致!可是她非但不心肝向兒的疼你,反而把你呼來喝去,當傭人看待;這還罷了;她還巴不得你嗚呼哀哉,好嫁給她心愛的瑪克桑斯……”
“是的,腓列普,我知道;不過我還是愛她。”
腓列普道:“好吧,我用你的嫡親妹妹,我母親的名字賭咒,替你把攪水女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對你百依百順,跟那個流氓沒有進門的時候一樣,那混蛋根本不配當什麼帝國的禁衛軍……”
老頭兒道:“噢!隻要你做得到!”
腓列普截住舅舅的話,說道:“事情簡單得很,我替你把瑪克桑斯殺了就完啦……可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羅日傻支支的望著外甥問。
“他們要的委托書,十二日三日以前你千萬別簽出去,要想法拖到那一天。兩個混賬東西隻想拿了委托書,賣掉你五萬利息的公債,逃到巴黎去結婚,拿你的錢去花天酒地……”
“我就怕這個啊。”羅日回答。
“不管他們對你怎麼樣,你的委托書一定耍拖到下星期。”
“好吧;可是佛洛爾和我一說話,我心裏就糊塗了。她有種眼風,叫我覺得她的一雙藍眼睛賽過極樂世界,使我身不由主,尤其她對我板了幾天麵孔之後。”
“這樣吧:她要對你撒嬌,你就答應她立委托書,隻要在簽字前一天通知我。那就行了。瑪克桑斯休想做你的代表,除非他把我殺了。反過來,要是我殺了他,你讓我代替他的位置,保管替你叫那俏婆娘說東就東,說西就西,不敢有半點兒違拗。放心,佛洛爾準會愛你!她要使你不滿意,我就抽她一頓。”
“噢!那我萬萬受不了。打在佛洛爾身上就痛在我心上。”
“可是對付女人和對付馬一樣,隻有這個辦法。唯有這樣,男人才能叫女人害怕,疼愛,尊敬。這是我告訴你的訣竅。”那時路上來了彌涅南和卡邦蒂埃,腓列普招呼道:“兩位先生好;我陪舅舅散步,還調理他來著;今日之下,小輩不能不負起責任來教育老長輩。”
說話之間,雙方打了招呼。
腓列普接著道:“你們瞧,我的好舅舅為了倒楣的癡情弄成這副樣子。有人想搶了他的家私溜之大吉,讓他瞪著眼睛發楞;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老人家看出他們的鬼把戲,就是舍不得和甜姐兒分開幾天,破他們的計,腓列普直截了當說出他舅舅的處境。”
臨了他說:“事情很清楚,要救出我舅舅來沒有第二個辦法:不是勃裏杜上校送奚萊少校的命,就是奚萊少校送勃裏杜上校的命。咱們後天慶祝皇帝的加冕節;請你們把聚餐的席位安排一下,讓我坐在奚萊少校對麵。決鬥的時候還希望兩位賞臉做我的證人。”
彌涅南道:“到時推你做主席,我們倆坐在你旁邊。再推瑪克斯做副主席,他就坐在你對麵了。”
卡邦蒂埃道:“那小子一定叫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做見證。城裏盡管說瑪克斯半夜三更橫行不法,兩個老實人以前做過他副手,這一回還是會幫他的……”
腓列普道:“舅舅,你瞧,水慢慢的燒開啦;所以十二月三日以前你決不可簽字;到十二月四日你就自由了,幸福了,佛洛爾會疼你了,也沒有太上皇壓在你頭上了。”
老頭兒聽著嚇壞了,說道:“外甥,你不知道瑪克斯的厲害呢。他在決鬥中殺過九個人。”
“不錯,但是那幾回決鬥不是要奪十萬法郎一年進款的家私。”腓列普回答。
“一個人心虛就會手軟。”彌涅南一本正經的說。
腓列普又道:“不消幾天,隻要攪水女人的悲傷過去了,你和她就如魚得水。不用說,她會滿地打滾,呼天喊地,哭得象個淚人兒;可是……你耐著點兒就是了。”
兩個軍官都支持腓列普的論點,盡量給羅日打氣;他們一塊兒散步了兩小時左右。末了腓列普送舅舅回家,又最後囑咐幾句:“你凡事不同我商量不要決定。我識得女人的脾氣;我養過一個女的,花的錢比你在佛洛爾身上花的還要多!我學會了從今以後怎樣對付女性。女人是品質惡劣的小孩兒,比男人低一等的動物,非叫她們害怕不可;讓這種畜生來管轄我們就糟糕了。”
老頭兒回到家裏大概是午後兩點鍾,科斯基一邊開門一邊哭,至少是按照瑪克桑斯的吩咐裝哭。
約翰·雅各問道:“什麼事啊?”
“哎啊!先生,太太帶著範提走了!”
“走……了?”老頭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打擊太厲害了,羅日一屁股坐在樓梯的踏級上。過了一會,站起來瞧瞧堂屋,瞧瞧廚房,走到自己房裏,把每間屋都走遍了,又回進堂屋,倒在靠椅上簌落落的直掉眼淚。
“她在哪兒呢?”他一邊放聲大哭一邊叫。“她在哪兒呢?瑪克斯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科斯基回答,“少校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
奚萊老謀深算,認為需要上街溜達一會。讓老頭兒一個人傷心絕望,他被佛洛爾遺棄的痛苦就更尖銳,等會兒也就更聽話。但他既然六神無主,就得防腓列普跑來幫他;所以瑪克斯吩咐科斯基對來客一律擋駕。佛洛爾不在了,老人變成脫韁之馬,情形是非常危險的。
瑪克桑斯·奚萊在城裏信步走去,許多在上一天還爭著過來和他握手的人,見了他都回避了。反對他的空氣正在各方麵醞釀,個個人都在談論逍遙團幹的好事。約瑟·勃裏杜的被捕如今真相大白,瑪克斯馬上名譽掃地;他的生活和他的行事一天之內顯了原形。奚萊看見卜丹少校憋著一肚子火氣正在找他。
“卜丹,你怎麼啦?”
“地方上把禁衛軍說得一塌糊塗!老百姓都在糟蹋你,我心裏難過死了。”
“他們怪怨我什麼呢?”瑪克斯問。
“怨你夜裏跟他們搗亂。”
“難道隨便玩玩也不作興麼?……”
卜丹道:“不理他就是了。”
有些軍官遇到鎮長抗議,回答說:“大驚小怪幹什麼!燒了鎮,賠你就是了!”卜丹便是這一等人,他聽見逍遙團的搗亂全不在意。
奚萊道:“那末還有什麼呢?”
“禁衛軍跟禁衛軍拚!我才痛心呢。布爾喬亞和你作對都是勃裏杜挑起來的。禁衛軍自個兒火並!這怎麼行!瑪克斯,你不能退縮,非跟勃裏杜見個高低不可。我恨不得跟那個流氓尋事,把他幹掉;那末老百姓就不會看見禁衛軍火並了。打仗的時候我沒有話說,兩個禁衛軍吵起來,打一架,平常得很,也沒有老百姓在旁取笑。哼,我才不信那混蛋進過禁衛軍呢。真正的禁衛軍決不在布爾喬亞前麵反對另外一個禁衛軍!哼!沒想到禁衛軍被人笑話,而且在一向受到尊重的伊蘇屯!”
瑪克斯道:“得啦,卜丹,你別急。不過慶祝加冕節的聚餐,我還是不能參加……”
卜丹截住朋友的話,嚷道:“你後天不上拉克洛阿飯店?……難道你願意被人當做膽怯,躲著勃裏杜麼?不行,不行!禁衛軍裏的步兵不能見了禁衛軍裏的騎兵退縮。你把事情另作安排,還是到場的好!”
瑪克斯道:“又要我幹掉一個!行,我想我可以到場,事情照樣辦好。”他心裏想:“對了,委托書還是不要寫我的名字;正如埃隆老頭說的,不能讓侵占的痕跡太顯露。”
這頭獅子被腓列普的絆馬索纏住了,暗暗咬牙切齒;路上遇到人,他都掉過頭去,打維拉德環城道走回家,私忖道:“決鬥之前,公債已經到手。即使我死了,這筆錢也不會給腓列普拿去。公債將來用佛洛爾的戶名。我叫她直奔巴黎,她要願意,大可嫁一個帝政時代的窮元帥的兒子。委托書寫巴呂克的名字,再要巴呂克照我的意思把公債過戶。”
說句公道話,瑪克斯心情越激動,念頭越多,麵上越鎮靜。做大將的各種才具,從來沒有這樣完美的集中在一個軍人身上。拿破侖的規模宏大的事業極需要這等人,瑪克斯要不中途被俘,誤了前程,一定是皇帝的得力助手。他闖進堂屋,羅日做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的犧牲品,在那裏哭個不休;瑪克斯問羅日為何傷心,自己裝做莫名其妙,什麼都不知道,聽到佛洛爾出走大吃一驚,表演得象真的一樣。他盤問科斯基,想找出一些線索來了解這個奇怪的旅行究竟有什麼目的。
科斯基道:“太太是這樣說的,要我告訴先生,她在書桌裏拿了兩萬法郎現金,認為她在這兒當差當了十二年,先生不會不給她這筆工錢的。”
羅日道:“工錢?”
科斯基道:“是這樣說的,她走的時候告訴範提:哼!我再也不回來了!——範提舍不得先生,勸太太別走。太太說:不成,不成!他對我毫無情分,讓他外甥糧蹋我,不當我人看待!——她一邊說一邊哭……不知掉了多少眼淚。”瑪克桑斯冷眼覷著老頭兒;老頭兒叫道:“嘿!腓列普才不在我心上呢!佛洛爾在哪兒呢?怎麼打聽出來呢?”瑪克桑斯冷冷的答道:“你樣樣聽腓列普的主意,他會幫你忙的。”
“腓列普!”老人道,“他對那個小可憐兒有什麼力量?……我的好瑪克斯,隻有你能找到她,她會跟你來的,你替我把她帶回家……”
“我不願意跟勃裏杜先生作對。”
羅日叫道:“噢!你還顧慮,他可對我說要殺死你呢。”奚萊笑道:“好!咱們走著瞧吧。”
“朋友,你去找佛洛爾,說我樣樣依她就是了。”
於是瑪克桑斯吩咐科斯基:“城裏總該有人看見她走過;你先開晚飯,把菜一齊端在桌上;你去一路打聽,我們吃到飯後點心,你準可以回來報告勃拉齊埃小姐往哪一條路走的。”
可憐的老人哼哼唧唧,象小孩兒不見了奶媽一樣,聽瑪克斯下過命令,暫時安靜下來。羅日原來痛恨瑪克斯,當他是禍根,此刻又覺得他是天使了。象羅日對佛洛爾那樣的癡情就象小孩子的行徑。六點鍾,波蘭人虛應故事,在城裏踱了一轉回家,報告攪水女人走的是去華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