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聖女的懺悔(3 / 3)

阿迦德道:“噢!竟這樣麼?……”

神甫說:“是的,你身分低微,妨礙他的野心……這是你做娘的罪過!可是你的痛苦和煩惱說明你將來能享到天國的安樂。你的約瑟太偉大了,從來不因為你偏袒他哥哥而減少他對你的孝心;你得好好的愛他。在這最後幾天之內,把你的感情全部給他吧。你應當為他祈禱;至於我,我要為你祈禱。”

經過這樣有力的點撥,母親的眼睛終於擦亮了。她回溯一生的經曆,發見了自己無心的罪過,淚如泉湧。一個人懺悔他由寧無知而犯的過失,老神甫看著很難受;他慌忙退出,免得阿迦德發覺他的憐憫。

約瑟在外邊向朋友借錢付一批最急迫的賬,等神甫走了兩小時才回來,他以為母親睡熟了,輕手輕腳的進房坐在靠椅上,病人根本沒看見。

阿迦德忽然哭出聲來,嚷道:“他肯原諒我麼?”約瑟急得一身大汗,直站起來,以為母親臨終昏迷,說起胡話來了。

病人臉上痛苦萬分,眼睛都哭紅了;約瑟看著大吃一驚,問道:“媽媽,你怎麼啦?”

“啊!約瑟,你肯原諒我麼,我的孩子?”

約瑟道:“原諒什麼呢?”

“我辜負了你的孝心,沒有好好的愛你……”

“虧你想得出!”約瑟嚷道。“你說你不愛我?……咱們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麼?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麼?我過著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為命,對我又寬容又溫柔麼?是不是因為你不了解畫?……哎!那是勉強不來的!昨天我還和葛拉蘇說來著:我苦苦掙紮,唯一的安慰就是有個好媽媽;藝術家的太太要象她那樣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著我的日常生活,絕對不來麻煩我……”

“不是的,約瑟,不是的;你是愛我的!我沒有象你愛我那樣的愛你。啊!我真想多活幾年!把你的手給我……”阿迦德拿兒子的手親著握著,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著他,碧藍的眼睛裏有一道一向隻對腓列普流露的慈愛的光。約瑟既是畫家,熟悉表情,看到這個變化大為感動,知道母親整個的心都給了他,便緊緊摟著母親,嘴裏發瘋般叫著:

“噢!媽媽!媽媽!”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諒我了。孩子原諒了媽媽,上帝也該原諒我了!”

“你應當安靜,別煩惱;行了,我覺得你這一下等於愛了我一輩子。”約瑟說著把母親的頭放回到枕上。

這個聖潔的女子在生死關頭掙紮了兩星期,兩星期內對約瑟的眼神,動作,心情,表現出不知多少慈愛,仿佛每次都是整個生命的流露……為娘的心上隻有兒子,忘了自己;有了母愛支持,她身上的痛苦也不覺得了。她象小孩子般說些天真的話。大丹士,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費爾揚斯·裏達,比哀·葛拉蘇,皮安訓,都來陪約瑟,常在病人屋裏低聲討論問題。

有天晚上阿迦德聽見他們談論一幅畫,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麼叫做色彩!”

約瑟對待母親也無微不至,從來不離開她的臥房,對她溫存體貼,用同樣的愛回報她的愛。大畫家的朋友們永遠忘不了這個動人的景象。那些朋友不但真有才具,還有高尚的品格,在約瑟和他母親麵前的態度恰如其分,好比是和約瑟一同祈禱一同哀傷的天使,並非真的做著禱告,哭哭啼啼,而是在精神上行動上和約瑟息息相通。約瑟是心靈和才具同樣偉大的藝術家,看了母親的某些眼神,猜到她還有一個願望壓在心裏,有一天對大丹士說:

“她太喜歡混賬的腓列普了,不會不希望臨死之前再見他一麵。”

腓列普不時還踉生活放蕩的藝術家們來往,而皮克西沃在那個圈子裏也頗有麵子;約瑟托皮克西沃叫那卑鄙的發戶發發善心,哪怕是做戲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騙騙可憐的媽媽,讓她臨死得到一點兒安慰。皮克西沃本是冷眼旁觀,憤世嫉俗的諷刺家,很願意當這樣一個差使。

特·勃朗堡伯爵在糊著大馬色黃緞子的臥室裏接見皮克西沃,皮克西沃告訴他母親的病情,他聽著哈哈大笑道:“真是見鬼!你叫我去幹什麼?老太婆隻有一樁事情好幫我忙,就是快點兒死;要不然,我和蘇朗日小姐結婚那天,她還不丟盡我的臉?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希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裏杜這個姓埋葬得幹幹淨淨!我兄弟出頭露麵,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實姓,簡直要我的命!你是聰明人,不會不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比如你當上了國會議員,舌劍唇槍,嘴巴好厲害,象旭佛蘭一樣叫人忌憚,有希望成為皮克西沃伯爵,當美術署署長: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還活著,你高興不高興讓一個聖·雷翁太太那樣的老婆子站在你身邊?你肯攙著她上蒂勒黎花園散步麼?你竭力想踏進去的貴族家庭,你會替她介紹麼?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裏才怪!得啦,還是同我一同吃中飯,談談別的吧。朋友,我是暴發戶,我知道。我不願意露出狐狸尾巴!將來我的兒子比我運氣,一出山就是個王爺。小家夥也會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則也不成其為我的兒子了。”他拉了鈴,吩咐當差:“客人在這裏吃飯,菜弄得精致些。”

皮克西沃道:“可是上流社會又看不見你在母親房裏。花幾個鍾點向可憐的老人家裝出一點孝心,又不破費你什麼……”

“嘿!”腓列普眨了眨眼睛說:“你是受他們請托而來的。拉攏啊,巴結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親想在斷氣之前替約瑟敲我一筆!哼,休想!”

皮克西沃把經過情形回報約瑟,約瑟聽著一直涼到心裏。

就在那天晚上,阿迦德聲音悲悲戚戚的問:“腓列普有沒有知道我病倒了?”

約瑟直掉眼淚,話都說不出來,走出去了。陸羅神甫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回答說:

“唉!你向來隻有一個兒子!”

阿迦德聽著心中有數,病勢急轉直下,到了最後階段。二十小時之後,她死了;死前說的胡話中間漏出一句:

“腓列普究竟象誰啊?”

約瑟單獨送了母親的喪。腓列普為了部隊裏的公事上奧萊昂去了;原來約瑟在母親斷氣的當口給腓列普去了一封信,叫他沒法留在巴黎:

“沒心沒肺的禽獸,母親被你那封信氣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過你還是裝病為妙:我不願害死我母親的凶手和我一塊兒送她的靈柩。

約瑟·勃裏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