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
“我不是斷定,隻是猜測。她提到她的靈魂,好似路易十八提到他的感情一樣的虛假。聽我說,這個又嬌又白,長著栗色頭發,為了要人哀憐而無病呻吟的女人,骨子裏身子象鐵打的,胃口好得象狼,氣力之大和性格的卑鄙象老虎。要說拿綾羅綢緞來遮蓋一個騙局,誰也及不到她遮蓋得好。唉,我把她看透了。”
“皮安訓,你真使我害怕!咱們在伏蓋公寓分手以後,難道你人情世態閱曆了不少嗎?”
“是的,朋友。從那個時期以後,什麼傀儡,木偶,紙人紙馬,我見得多了!這般漂亮太太的作風,我也略微知道一些:因為做醫生的要保護她們玉體康健,或是照顧她們最貴重的東西——兒女,倘若她們喜歡兒女的話,或是保護她們永遠愛惜的容顏。你深更半夜守在她們床頭,花盡心血挽救她們的姿色,不管身上哪個部分變了樣,都得替她們想辦法;事情成功了,還得守口如瓶,替她們保守秘密;過後她們看到賬單,卻認為你大敲竹杠。誰救了她們的?不是你,而是她們的先天充足!她們非但不頌揚你,反而到處說你壞話,不敢介紹你替她們的好朋友們治病。朋友,你說那些婦女是天仙下凡;我卻見慣她們拿下裝腔作勢的麵具,赤裸裸的顯出她們的真心情,正如見慣她們剝下遮蓋身體缺陷的衣服,既沒有胸褡,也沒有功架;那才不美呢。咱們擱淺在伏蓋公寓的時代,已經在社會的海洋底下看到不少石子,不少垃圾;其實那不算一回事。一朝進了上流社會,我遇到些穿綢著緞的人妖,戴白手套的米旭諾,高官厚爵的波阿萊,比高勃薩克老頭放高利貸放得更精明的王公大臣!而可恥的是,我想跟德行握握手的時候,竟發見他們在頂樓上冷得發抖,受著毀謗,靠一千五百法郎年金或薪水,過著吃不飽餓不死的生活,還被認為瘋子,怪物,蠢東西。不錯,你的侯爵夫人是一個當令的紅人,可是我就討厭這等女人。讓我把理由說給你聽。一個心胸高尚,趣味純潔,性情柔和,感情豐富,生活樸素的女子,在社會上絕對沒有走紅的機會。你自己去下個斷語罷!一個當令的女子和一個當權的男人是一類的,隻有一點差別:就是使一個男人爬得比別人高的那些長處,能夠造成他的偉大,造成他的光榮;一個稱霸一時的女子所靠的本領卻是可怕的惡習;她為了遮掩本性,變得凶狠陰險!為了在交際場中勾心鬥角,必須在嬌弱的外表之下有銅筋鐵骨般的身體。用醫生的眼光看,胃納健旺的人,心地決不會好。你那時髦太太毫無感情,隻是如醉若狂的尋歡作樂,因為要替她冷冰冰的天性找點兒暖意,她需要刺激,需要享樂,好比一個老頭兒站在歌劇院的腳燈前麵出神。因為她主意多於感情,所以把朋友和真正的愛情一齊為自己的霸業犧牲,象一個將軍為了要打勝仗,不惜把最忠誠的心腹送上火線。走紅的女人不能算女人,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妻子,也不是愛人;用醫學的術語說,隻是一個陰性的頭腦,隻有一肚皮的心計。因此一切殘酷的特征,你那侯爵夫人應有盡有;她有鷙鳥的嘴巴,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甜蜜的言語;她象機器上的鋼鐵一般光滑,她能打動一切,就是不能打動你的心。”
“皮安訓,你的話的確有一部分很對。”
“哪裏是一部分!簡直沒有一句不對。她用那種教人難堪的禮貌,要我體會到貴族與我們之間的距離:你以為這種侮辱不刺傷我的心嗎?一邊想到她的目的,一邊看她象貓兒似的跟你親熱,難道我不深深的覺得可憐嗎?一年之後,要她寫個字條幫我一點兒小忙都不用想;可是今晚上她對我眉開眼笑,無非因為她的官司落在我舅舅手裏,以為我在舅舅麵前有些作用……”
“那末,朋友,你是不是更喜歡她對你不客氣?我承認你把時髦女子罵得很對,但你沒看到我真正的問題。我理想中的太太始終是特·埃斯巴夫人一流的,而決不是世界上最貞節,最安靜,最多情的女子。娶一個天使嗎?那就得躲到窮鄉僻壤去享你的清福。一個幹政治的人的太太,必須是一架幹政治的機器,一架會恭維奉承,鞠躬行禮的機器;她是野心家所用的第一件工具,最忠心的工具,也是一個代你火中取栗而不會連累你的朋友,隨便否認她也沒關係。假定摩罕默德生在十九世紀的巴黎,他一定娶一個洛昂家的小姐,千伶百俐,花言巧語,象一個大使夫人,足智多謀象費加羅。你說的那種多情的妻子幫不了你一點兒忙,一個當令的太太使你要什麼有什麼。倘若一個男人沒有金鑰匙能打開所有的門,時髦太太便是劃破玻璃的金剛鑽,替你把所有的窗都打開來。安分守己的德行隻配布爾喬亞有的,野心家自然免不了野心的罪惡。並且,象朗日公爵夫人,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杜特萊夫人等等的愛情,你以為不能給你極大的快感嗎?你才不知道這些女人的嚴厲矜持,冷若冰霜的態度,反而使她們給你的些少感情格外顯得可貴!看到雪地裏長出一朵雁來紅是多麼可喜啊!她們掩在扇子後麵對你嫣然一笑,把平日威嚴莊重的架子都放下了;這一笑可抵得上你布爾喬亞女子的全部恩愛;你說那種恩愛是由於忠誠來的,其實還大有問題,因為愛情方麵的忠誠跟投機很相近。何況一個時髦太太,一個勃拉蒙·旭佛雷家的小姐,也有她的長處。那就是財產,勢力,光華,瞧不起一切低級東西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