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羅多,你知道我聽著你的話有什麼感想?你是騎驢找驢,多此一舉了。別忘了人家派你當區長的時候我勸過你:人生在世,第一要過太平日子!我說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風車的翅膀。榮華富貴要斷送你的。’那時你不聽我,現在可闖禍了。要在官場中做個角兒,先得有錢;咱們有沒有呢?怎麼!花了六百法郎做來的招牌,你想燒掉?你的名氣都是靠玫瑰女王掙來的,你倒不要了嗎?別人有野心是別人的事。把手伸進火裏去總得帶些火星出來,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燙手的。咱們除了工場,存貨和做買賣的資本以外,不是有響當當的十萬法郎存起來麼?你想多弄些錢,盡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辦法:公債市價隻有七十二法郎,還是買公債吧,一年有一萬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礙咱們的買賣。經過這番調度,你可以把女兒出嫁,把鋪子出盤,咱們倆回本鄉去。十五年功夫,你口口聲聲隻想把希農附近的德萊索裏買下來,那兒有池塘,有草原,有樹林,有葡萄園,有分種田,是個挺好的小莊園,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咱們倆都喜歡那屋子,現在花六萬法郎還能買進,而你先生倒想進官場了。別忘了咱們的身分,咱們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還沒發明女蘇丹兩用雪花膏和潤膚水的時候,倘若有人告訴你,說你就要有本錢買進德萊索裏了,你還不快活死麼?你一心想要那塊產業,老是掛在嘴上;如今能買了,你反而想把錢胡亂花掉。錢是咱們倆滿頭大汗掙來的,我說咱們倆,因為我一年四季坐在賬台上,象一條可憐的狗守著它的窩一樣。等女兒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證人的太太,我們一年在希農住八個月,把女兒的家作為在巴黎歇腳的地方,那比起把五個銅子變成兩個半,把兩個半變成一個都沒有,不是強得多麼?將來公債漲價了,給女兒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們自己留著兩千;出盤鋪子的錢可以買進德萊索裏。咱們把家具帶著走,還值好大一筆錢呢。憑著這種氣派住在你家鄉,好朋友,咱們就跟王爺差不多;不比在巴黎當個角色起碼要一百萬家私。”
皮羅多說道:“哎,太太,你這些話,我早料想到了。你認為我糊塗透項,我還不至於糊塗到不考慮周全。你聽我說:亞曆山大·克勞太將來要盤進羅甘的事務所,招他做女婿對咱們跟手套一樣合適,可是十萬法郎陪嫁,你想能滿足他麼?而且咱們要把全部現款都給女兒,才有這筆數目。當然我打算這麼辦的:我寧可老來吃幹麵包,一定要女兒象王後娘娘一樣享福,就是象你說的,把她嫁給巴黎的公證人。可是要盤進羅甘的事務所,別說十萬資金,便是年息八千法郎的本錢也不管用。人家以為我們的家私遠不止這些,我們叫他小山德羅的克勞太心裏也這樣想。他老子是個有錢的莊稼人,就是一毛不拔;他要不賣掉十萬法郎田產,山德羅休想當公證人。羅甘的事務所值到四,五十萬;克勞太不先付一半現款,交易怎麼能成功?所以賽查麗納的陪嫁要有二十萬才行;而我告老的時候還得體體麵麵的保持布爾喬亞身分,需要一萬五的進款。哼!事情一明一白全攤出來了,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啊!你要有什麼金山銀山的話……”
“我就是有呀,我的寶貝,”他摟著老婆的腰輕輕拍著,高興得眉飛色舞。“有筆買賣還沒定局,我一向不願意跟你談,明兒大概能成交了。事情是這樣的:羅甘勸我做一樁投機生意;因為十拿九穩,他跟拉貢,你的叔叔比勒羅,還有兩個別的主顧,都加入了。我們想在瑪特蘭納附近買進一批地產。羅甘計算過了,拿三年以後上漲的行情來說,眼前的買價隻有四分之一。三年以後,現有的租地契約都滿了期,我們就能自由經營。一共是六個股東,各人認一個數目。我出三十萬,因為我要占總數的八分之三。以後無論哪個股東要調動銀錢,隻消把自己的股份托羅甘做押款。為了要親自出馬,看看魚兒是怎麼釣的,我跟比勒羅和拉貢老頭合認一半股份,這一半統統歸我出麵,還有一半的買主歸羅甘負責,他托一個叫查理·克拉巴龍的出麵。羅甘將來和我一樣,另外出憑據給他的合夥人。在我們沒有能支配全部地產以前,隻立一份預約買賣的文契,不經過公證。不過到底立哪一種合同,還得羅甘研究,是不是能暫時不備案,注冊費叫將來分塊買進的人負擔,還沒有把握。這些事也跟你解釋不完。一朝付清了地價,咱們隻要抱著胳膊坐等,三年以後就有一百萬家私。那時賽查麗納二十歲,咱們再盤掉鋪子,就能靠天照應,乖乖兒的往上爬了。”
皮羅多太太問道:“可是你的三十萬法郎哪兒去張羅呢?”
“親愛的小貓咪,你一點不懂生意經。存在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可以先付出去,再拿寺院區的工場和園子抵押四萬,咱們手頭還有兩萬有價證券;總數是一十六萬。還缺十四萬,我簽一張票據給銀行家克拉巴龍先生,托他貼現。這樣,三十萬法郎就湊齊啦。老話說的好:票據不到期,不欠一個錢。到期的時候,咱們拿生意上的賺頭去付。萬一付不出,拿我名下的地產作抵,向羅甘借,隻要五厘起息。其實也用不到借:我發明了一種香精——用榛子做的生發油。李文斯東替我裝了一座水壓機,榛子的油經過高壓,全部能擠出來。我算過,不出一年,至少能賺進十萬。我正在盤算招貼怎麼寫,第一句就是打倒假頭發!必定轟動一時。你啊,你就沒發覺我夜裏失眠!看到瑪加撒油走紅,我已經三個月睡不著覺了。我要打倒瑪加撒!”
“原來這就是你瞞著我盤算了兩個月的好主意。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自己的店門口要飯。這是什麼預兆啊!不久咱們的家產要弄得精光,隻剩一雙眼睛淌眼淚。隻要我活著,決不讓你這樣做,聽見沒有,賽查?那些事情裏頭必有些鬼把戲,你沒看到;你太規矩太正派了,想不到別人會欺騙訛詐。幹麼人家要送你一百萬?你把現貨都脫手了,做的生意超過了你的實力;要是你的油銷不出,錢弄不到,地產變不了現款,你拿什麼去付你的票據?拿你的榛子殼麼?為了向上爬,你不願意再在生意上出麵,要卸下玫瑰女王的招牌,同時你倒想印招貼,印仿單,在牆角裏,在木板上,在人家蓋屋子的地方,讓賽查·皮羅多的大名到處出現。”
“噢!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用安賽末·包比諾的名義設一家分店,在龍巴街一帶找所屋子讓小安賽末安頓下來。幫拉貢的內侄自立門戶,也可以繳銷我欠拉貢老夫妻的情分。包比諾將來會發財的。可憐的拉貢夫婦近來寒酸得很。”
“呦!那些人就是想你的錢。”
“那些是什麼人呢,請問你?你的叔叔比勒羅把我們當做心肝寶貝一般,每星期天都跟我們一塊兒吃飯,難道他想我們的錢麼?難道是咱們的老東家,好好先生拉貢麼?他清白了四十年,咱們經常跟他玩著波士頓,他想騙我們的錢麼?再不然是堂堂巴黎公證人,當了十五年公職,上了五十七歲的羅甘麼?如果老實人還得分等級,那末巴黎的公證人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何況到緊要關頭,合夥老板還會幫我忙呢!好寶貝,請問你圈套在哪兒?唉,我非點醒你不可。真的,我心裏不大舒服。——你老是象貓一樣多心。店裏存了兩個錢,就把顧客當做小偷一般的防。——要你發財,直要人家跪下來向你苦苦央求!虧你還是巴黎人出身,竟然這樣沒有野心!你要不老是擔驚受怕,我就十全十美,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男人了!依了你,什麼女蘇丹雪花膏,什麼潤膚水,我都不會製造。不錯,咱們的鋪子養活了咱們,可是咱們淨賺的十六萬法郎,是靠那兩樣發明和咱們的肥皂掙來的呀。——沒有我的天才,(因為我做花粉生意的確有本領,)咱們不過是小本經紀的零售商,不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顧了年頭就顧不到年尾,更輪不到做什麼商界名流,競選商務裁判了;我既當不了裁判,也當不了副區長。在那個情形之下,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還不是個開小鋪子的,跟當年的拉貢老頭一樣!我這麼說不是刻薄他,我看重鋪子,頂呱呱的人物都是開店出身。——但是賣了四十年花粉,咱們也不過象老東家一樣攢到三千法郎一年進款,照眼前的局勢,物價漲起一倍,咱們隻能勉強過個苦日子,跟他們沒有分別。這對老夫妻使我心裏越來越難受了。我要弄清他們的底細,明兒問包比諾就知道。——你看到運氣來了就擔心,怕今天有的明天保不住。聽了你,我不會有聲望,我得不到勳章,也沒希望踏進政界。真的,你別搖頭,咱們的生意成功了,我可以當巴黎的議員!我名叫賽查不是白叫的,我做一樣成功一樣。——外邊人人說我能幹,想不到在家裏,我最要討她喜歡的人,我做牛做馬要她幸福的人,偏偏當我傻瓜!”
有心埋怨人家的人總是說幾句,停一下,開起口來象連珠炮,靜默的時候又那麼含蓄。皮羅多雖然用了這個手法,但口氣仍表現出對老婆一片深情,叫皮羅多太太聽了心中感動。可是她跟一般的女人一樣,還想利用對方的感情來取勝。
她說:“皮羅多,你要是愛我,就讓我自得其樂的過日子吧。你我都沒受過教育;咱們不會說話,不會象上流人物那樣請安行禮,進官場怎麼會得意呢?我嗎,我隻要能住在德萊索裏就快活了,我向來喜歡牲口,小鳥;我養養雞啊,管管莊稼,日子可以過得挺好。我勸你把鋪子出盤,把賽查麗納嫁掉,別想你那個生發油了。咱們每年到巴黎來過冬,住在女婿家裏,多麼逍遙自在!政界商界出什麼事都跟咱們不相幹。為什麼要壓倒別人呢?咱們眼前的產業還嫌不夠麼?做了百萬富翁能多吃一頓夜飯麼?是不是你還想另外弄個女人?看看咱們的叔叔比勒羅吧!他隻有一份小小的家私,卻是很知足,經常做點兒好事。他幾曾想要什麼漂亮家具?我料定你已經替我定了家具:我看見勃拉訓來過,他決不是來買花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