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個正的哲人,一個偉大的化學家(3 / 3)

“您能不能再賞個臉?”花粉商問。

“什麼事啊?”

“我約幾個朋友……”

他提起腳跟,但態度還是很謙虛。

“……慶祝我們的領土解放,同時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

伏葛冷詫異的叫了一聲:“啊!”

“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或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並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那天,我在聖·洛克教堂的石級上替波旁家打過仗,被拿破侖打傷了……二十天以後的星期日,內人要開個跳舞會,請您光臨。那天還要請先生賞臉來吃飯。那我就好比得了兩次勳章。事先我會把請帖送過來的。”

伏葛冷道:“好吧。”

花粉商到了街上,叫道:“我快活得心要跳出來了。他居然答應到我家裏來!他說的關於頭發的話,我真怕記不住;包比諾,你都記得麼?”

“記得,先生,再過二十年也忘不了。”

皮羅多說道:“這個大人物眼光多厲害!多深刻!他一點不含糊,一下子就猜到我們的心事,給了我們打倒瑪加撒油的辦法。啊!原來沒有一樣東西能夠叫頭發生長,瑪加撒完全是扯謊!包比諾,咱們發財是穩的了。明兒早上七點就得上工場,等榛子送到,咱們就動手煉油。伏葛冷先生說什麼油都一樣,這話給外人聽見,咱們不就完了麼?要不加點兒榛子和香料,憑什麼理由把四兩油賣到三,四個法郎呢?”

包比諾說:“先生,你要受勳了,這是很大的光榮,對於……”

“對於商界,是不是,孩子?”

皮羅多發財有了把握,不由得臉上很得意;夥計們也注意到了,互相遞著眼色。他們看著老板和出納穿扮齊整,坐著馬車出去,已經想入非非的編了許多故事。賽查和安賽末兩人心照不宣的眼風表示彼此都很滿意,包比諾還滿懷希望的對賽查麗納瞅了兩回,可見鋪子裏的確發生了大事情,夥計們猜得不錯。在那種忙亂而閉塞的生活中間,隻要一點兒小事就會引起大家興趣,好比犯人特別留意監獄裏的動靜。賽查擺著一副儼然的神氣,太太卻帶著將信將疑的表情,這就說明他們又要辦什麼新事業了。要不然,賽查太太一定會心滿意足,因為當天的收入出乎意料的到了六千法郎,有些客戶來付了幾筆過期的賬;而她平時看到門市生意好就高興的。

飯間和廚房都在底層和二樓之間的中層,從前是賽查夫妻倆的臥房;他們在這兒度過蜜月,所以飯間的款式象一間小客廳。廚房靠一個小天井取光,和飯間隔著一條過道;通往底層後間的樓梯就在過遭裏。吃晚飯的時候,鋪子叫心腹小廝拉蓋看守;上了飯後點心,夥計們先下樓,讓賽查和他老婆女兒在火爐旁邊繼續吃飯。這習慣還是拉貢夫婦傳下來的,他們的老規矩素來嚴格,東家與夥計距離很大,象從前師父跟徒弟一樣。夥計們走開了,賽查使坐到壁爐旁邊的大靠椅上,由賽查麗納或是公斯當斯替他料理咖啡。那時他就把白天的瑣碎事兒告訴太太聽,或者是城裏的見聞,或者是寺院街工場裏的情形和製造方麵的困難。

那天夥計們一下樓,賽查就說:“太太,今天是咱們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了!榛子買下了,水壓機明兒開動了,地皮生意也成交了。哪,這張支票你收起來,”他把比勒羅的票子遞給太太。“屋子決定改裝,咱們住家要擴充了。啊!我在巴太佛大院遇到一個人才怪呢。”

他講了莫利奈的事。

他正在高談闊論,說到興頭上,太太忽然插嘴道:“我看你已經背了二十萬法郎的債!”

“是啊,太太,”花粉商故意裝著情虛膽怯的樣子。“怎麼還得清呢,我的天哪?瑪特蘭納的地產不能算在賬上,雖則將來是巴黎最熱鬧的區域。”

“對,賽查,要等將來呢!”

他繼續開玩笑,說道:“唉!我八分之三的股份要六年以後才值到一百萬。眼前的二十萬怎麼付呢?”賽查作了一個驚慌的手勢。——“嗨,告訴你,就用這個來付!”他從袋裏掏出一個向瑪杜太太要來,當作寶貝一般藏著的榛子。

他用兩個手指夾著榛子給賽查麗納和公斯當斯看。公斯當斯一聲不響,賽查麗納卻詫異得不得了,一邊替父親倒咖啡一邊說:“啊!爸爸,你這是說笑話吧?”

花粉商和夥計們一樣在飯桌上留意到包比諾投向賽查麗納的眼風,起了疑心,想借此機會弄個明白,便道:

“哎,孩子,這榛子叫咱們家裏起了大大的變化。從今晚起,屋子裏要少一個人了。”

賽查麗納望著父親,神氣仿佛說;“那跟我有什麼相幹?”

父親又補上一句;“包比諾要走了。”

賽查看人固然沒有什麼眼光,他最後一句話也是為一麵試探女兒,一麵宣布包比諾公司成立而說的,但因為愛女兒,看到她麵上和額上泛起紅暈,連眼睛都紅起來,終於低下頭去,他也猜到女兒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情,以為賽查麗納和包比諾私下講過什麼話了。其實並不。兩個孩子跟所有膽怯的情人一樣,一句話沒說就心心相印了。

有些倫理學家認為,除了母愛之外,兩性的愛是最不由自主,最沒有利害觀念,最沒有心計的。這個見解真是荒謬絕倫。即使大部分人不知道愛情怎麼發生,但是一切生理上精神上的好感,仍然從頭腦,感情,或是本能的計算出發的。男女之愛主要是一種自私的感情,而自私就是斤斤較量的計算。一般人隻注意結果,看到象賽查麗納那樣的漂亮姑娘,竟會愛上一個又是瘸腿又是紅頭發的窮小子,第一個印象可能覺得不大現實,或是太離奇了。然而這的確合乎布爾喬亞在感情方麵打的算盤。明白了這一點,那些老是令人奇怪的婚姻,例如個子高大的美女嫁了一個矮小的丈夫,漂亮哥兒娶了一個矮小醜陋的老婆等等,也可以得到解釋了。凡是體格有缺陷的,不論是拐腳,是瘸腿,是各種各樣的駝背,或者長得奇醜無比,或者滿麵酒瘢,或者長著白癜瘋,或者有羅甘那樣的毛病,或者有了父母沒法控製的任何一種殘廢,他隻有兩條路好走:不是叫人害怕,就是和善得不得了;他不能象大多數人那樣在中間搖擺不定。走第一條路的有能人,有天才,有強者;因為隻有無惡不作才能使人恐怖,隻有天才才能使人尊敬,隻有聰明絕頂才能使人懼怕。走第二條路的卻叫人疼愛,特別能適應女性的專橫,比長相完全的男人更懂得愛。

管教安賽末的都是些德行高尚的人,無論是當法官的包比諾叔叔還是拉貢他們,——這夫妻倆在體麵的布爾喬亞裏頭也算得上是模範。再加小包比諾天真樸實,信仰宗教,生理上那點兒小小的缺陷早已由完美的品性給補償了。年輕人有了這些優點,格外顯得可愛。公斯當斯和賽查時常當著女兒稱讚安賽末。兩個開店的雖則頭腦狹窄,卻是胸襟寬大,很懂得一個人的心地。他們的稱讚引起女兒的共鳴;她盡管天真,在安賽末純潔的眼睛裏也看出有股強烈的熱情。女人看見男人對自己鍾情總是得意的,不管這男的年齡如何,地位如何,長相如何。何況小包比諾比一個漂亮哥兒更有理由愛一個女人。倘若是個美女,他到老都會發瘋般的愛她,用熱情來培養自己的野心,千辛萬苦的為妻子謀幸福,奉她為一家之主,甘心情願的聽她支配。這就是賽查麗納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也許想得沒有這樣露骨。她已經遠遠的看到愛情的果實,比來比去的思索過了:母親的幸福擺在麵前,自己的期望也不過如此;她的本能告訴她,安賽末就是第二個賽查,不過象她一樣受了教育,多經過些琢磨而已。她的理想是包比諾將來能當上區長,她自己在本區的教堂裏替窮人募捐,跟現在母親在聖·洛克教堂裏一樣。臨了,她竟不覺得包比諾的左腿和右腿有什麼不同了,可能還會說:“他瘸腿嗎?”她喜歡那對一清如水的眼珠,往往有心瞅他一下,讓他眼睛裏冒出一道純潔的火焰,然後神態抑鬱的把眼睛低下去。羅甘的首席幫辦,亞曆山大·克勞太的談吐庸俗,賽查麗納先就受不了;他在公事場中混慣了,不免少年老成,有種半玩世半隨和的神氣,賽查麗納覺得更可厭。相反,包比諾的沉默卻表示他性情和順;賽查麗納最喜歡看他聽著無聊的俗套露出一副淒涼的笑容;引起他微笑的那些廢話,賽查麗納也一向厭惡,所以他們倆是一同微笑,或者是一同感到難受的。安賽末雖則在這些地方高人一等,幹起活來照樣搶在前麵,賽查麗納就賞識他這股不怕辛苦的幹勁。她知道盡管夥計們都說:“賽查麗納將來是嫁給羅甘的幫辦的,”那又窮,又瘸腿,又是紅頭發的安賽末,卻始終存著向她求婚的念頭。本來嗎,一個人抱的希望越大,越顯出他的癡情。

賽查麗納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氣問父親:“他上哪兒去呢?”

皮羅多道:“他要在五鑽石街自立門戶了!我相信,靠著上帝保佑……”

老婆和女兒都沒有聽懂他這句驚歎的話。

皮羅多碰到難題,往往象蟲蟻遇到障礙物似的東撞一下,西撞一下。他把話扯開去了,打算以後再和老婆談賽查麗納的事。

他對公斯當斯說:“你對羅甘的意見和擔心,我告訴了你叔叔,他聽著笑了。”

公斯當斯叫道:“咱們倆說的話,你不應該告訴別人。可憐的羅甘也許是世界上最老實的男人,他已經五十八了,大概不會再想……”

她看見賽查麗納留神聽著,便突然停住,朝賽查映了映眼睛。

皮羅多道:“那末我決定入股是不錯的了。”

她答道:“你本來是當家的嘛。”

她要是讚成丈夫的計劃,說的總是這句話。賽查抓著他女人的手,親了親她的額角。

接著他下樓對夥計們嚷道:“喂,十點鍾收市。今天夜裏大家出把力,把二層樓的家具搬上三樓。咱們要象俗話說的,把小瓶放在大瓶裏,讓建築師明天舒舒泰泰的動手。”他沒看見包比諾,便道:“怎麼!包比諾沒請假就出去啦?啊,他不睡這兒了,我忘了。”又暗暗想道:“他不是去把伏葛冷先生的話記下來,準是租店房去了。”

兩個夥計和拉蓋都站在賽萊斯丁後麵,賽萊斯丁代表大家說道:“我們知道為什麼要搬東西;我們要向先生道喜,你的榮譽也是我們的光彩……包比諾說先生……”

“哎,孩子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給了我勳章。所以我想請一次客,不但為了領土解放,還為了慶祝我的受勳。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大概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為了保衛王家打過仗,就象你們現在的年紀,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那個自稱皇帝的拿破侖打傷了!我傷在大腿上,還是拉貢太太給包紮的。所以你們應當有勇氣,將來一定會得到酬報。不是嗎,孩子們,吃苦不是白吃的。”

賽萊斯丁道:“以後不會再有巷戰了。”

“可是不能不存著希望。”賽查又接下去對夥計們演說了一番,末了請大家一齊參加跳舞會。

拉蓋,維奚尼和三個夥計一聽有跳舞會,都上了勁,手腳輕健象賣技的一樣。他們在樓梯上搬東西,上上下下,什麼都沒砸破,什麼都沒摔倒。清早兩點,全部搬完了。賽查夫妻睡在三樓上。包比諾的房間給賽萊斯丁和二夥計住了。四層樓上暫時堆著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