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先吃飯啊,”他女人催著他,又對女兒說:“你爸爸比小孩子還要不得。”

賽查麗納對父親說:“你鈕子洞上扣了紅帶子真好看,以後軍警都要對你行禮了;明天咱們一塊兒出去。”

“是啊,隻要有崗位的地方,他們都要對我敬禮的。”

說話之間,葛蘭杜和勃拉訓兩人從樓上走下來。吃過晚飯,先生,太太和小姐可以去看看新屋子了。勃拉訓的領班夥計快要釘完窗簾鉤子,另外三個人正在點蠟燭。

勃拉訓道:“我們要一百二十支蠟燭。”

賽查太太道:“一下子就是二百法郎出門了,照顧了脫呂同鋪子,”她抱怨的話沒說完,被賽查騎士瞪了一眼,攔住了。

勃拉訓道;“騎士先生,你這個慶祝會場麵可了不起啊。”

皮羅多心上想:“哼!已經來拍馬屁了!陸羅神甫特別囑咐我要謙虛,不要上這種人的當。對,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

這位聖·安東納街上有錢的家具商,說話是有用意的,可惜皮羅多沒聽懂。勃拉訓想要賽查請他和他的老婆,女兒,丈母,姑母,試了十幾次沒有成功,恨死了皮羅多,臨走已經不叫他騎士先生了。

正戲之前的彩排開始了。賽查夫婦帶著賽查麗納走出鋪子,從街上走進新屋。兩扇大門重新做過了,氣派不小,從上到下分做一塊塊大小相等的方格,每一格都嵌著一個上過漆的鐵質圖案。這種款式的門後來在巴黎極其普通,那時還很時新。穿堂底上是一座筆直的和合式樓梯,中間便是當初皮羅多老大不放心的那個樓梯座子,象籠子似的剛好安頓一個看門的老婆子。地下鋪著黑白花紋的大理石,牆壁也漆成大理石顏色;頂上掛一盞四個燭台的古式吊燈。建築師把華麗和素雅結合在一起。樓梯的踏級用的是磨光白石,鋪了一條狹窄的紅毯子,越發白得耀眼。第一個樓梯台通到中層樓。上房的門和臨街的大門格式一樣,不過是全部木料做的。

賽查麗納讚遭:“多麼雅致!又沒有一點兒叫人注目的東西。”

“對啦,小姐;所謂雅是全靠平台,座子,嵌線和各種裝飾的比例恰當;我不用描金,隻用素淡的顏色,沒有強烈的調子。”

賽查麗納說:“這是一門學問。”

於是大家先走進一間寬敞而大方的穿堂,鋪著地板,裝飾簡單。朝裏去是一間紅白兩色的客廳,臨街一共有三扇窗,壁上的嵌線做得很漂亮,漆的顏色很文雅,沒有什麼閃光湛亮的東西。壁爐架兩邊砌著白石柱子,高頭的幾樣擺設挑得很精,一點不俗氣,跟其餘的裝飾很相稱。總之,到處是一片和諧,叫布爾喬亞看了隻會莫名其妙的讚歎,那境界隻有藝術家能創造,他們對最細微的東西都有一套裝飾計劃。一盞吊燈點著二十四支蠟燭,把紅綢窗簾照得輝煌奪目;富有誘惑性的地板叫賽查麗納隻想跳舞。從大客廳進去,走過一間綠白兩色的小客室,才是賽查的書房。

兩座書架之間很巧妙的嵌著一個暖閣,葛蘭杜打開門說道:“我在這兒擺一張床,你或者太太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各有各的臥房。”

賽查道:“架子上插滿了精裝的書……噢!太太!太太!”

“這不是我,是賽查麗納送你的。”

賽查把女兒抱在懷裏,對建築師說:“對不起,我做父親的動了感情了。”

葛蘭杜答道:“別客氣,先生;你是在自己家裏啊。”

小書房以棕色為主,用綠作陪襯。每間房的色調都有聯帶關係,銜接得非常巧妙:在這一間做主體的顏色,在另一間裏隻作為點綴;反過來也一樣。賽查房內的護壁板上,光彩奕奕的掛著一幅埃羅與萊安特的版畫。

皮羅多很高興的問女兒:“這些都是你買的嗎?”

賽查麗納答道:“這幅美麗的版畫是安賽末先生送你的。”

原來安賽末也有他的驚人之筆。

“好孩子,他對我就象我對伏葛冷先生一樣。”

接著是皮羅多太太的寢室。建築師有心巴結這般好人,把這間房裝修得特別華麗,討他們喜歡。他事先答應要在這樁工程上費一番心血,他的確做到了。壁上是糊的白鑲邊白嵌線的藍綢,家具是用的藍滾邊的白細呢麵子。白石的壁爐架上,時鍾的座子是一個維納斯女神蹲在一塊石頭上。一條土耳其花式的漂亮羊毛地毯,把這間屋的色調和賽查麗納臥房的色調聯成一片。她那個玲瓏小巧的房間糊著波斯綢,擺著一架鋼琴,一口帶鏡子的漂亮衣櫃,小床上掛著簡單輕便的帳帷,另外還有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家具。

飯廳在皮羅多書房和他太太臥房的背後,從樓梯那邊進出,裝修的格局是所謂路易十四式,擺一架蒲勒座鍾,幾口黃銅和螺鈿嵌花的酒櫃,糊壁綢上釘著銅帽釘。

三個人心花怒放,快樂得無法形容。皮羅多太太回到寢室的時候,丈夫送的鑲花邊櫻桃紅絲絨衣衫,已經由維奚尼輕手輕腳的放好在床上;等她一發覺,大家更是說不盡的高興。

公斯當斯對葛蘭杜說;“先生,你做了這個工程,名氣可大了。明兒晚上我們有一百多客人,他們都要稱讚你呢。”

賽查道:“我一定替你揚名。來的都是商界中的頭兒腦兒,你一夜功夫出的名勝過你蓋一百幢屋子。”

公斯當斯激動之下,再也不想到費用,也不想批評丈夫了。那也是有緣故的。她一向認為安賽末聰明絕頂,能幹非凡;當天早上他送埃羅與萊安特的版畫來,告訴公斯當斯護首油必定成功,他正在拚命的幹。這個情人還擔保,皮羅多這回擺闊雖然要花很多錢,但他在頭油上分到的賺頭,不出半年就好抵銷。公斯當斯提心吊膽了十九年,能夠無憂無慮的快活一下,哪怕隻有一天也是怪舒服的;因此她答應女兒再也不開口掃丈夫的興,自己也決意痛痛快快的享受一番。

十一點左右,葛蘭杜走了,公斯當斯抱著丈夫的脖子,高興的直淌眼淚,說遭:

“啊!賽查!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簡直要瘋了。”

賽查微笑道:“要能長久才好,是不是?”

“一定長久的,現在我不怕了。”

賽查道:“好吧,這一下你算是賞識我了。”

他們倆一個是沒爹沒娘的女孩子,十八年前在聖·路易島上小水手鋪子裏當領班小姐;一個是可憐的鄉下人,手裏拿著木棍,腳上穿著釘鞋,從都蘭走到巴黎來的,如今一片好心,為了國慶居然辦起大規模的喜事來,我想凡是胸襟寬大,肯承認自己缺點的人,必定認為他們是應當得意和高興的。

賽查道:“天哪!現在要是有個客人上門,叫我出一百法郎也願意。”

恰好維奚尼上來通報,說是陸羅神甫來了。

陸羅神甫當時是聖·舒比斯教堂的副堂長。精神的力量要算在這位聖潔的教士身上表現得最清楚了。接觸過他的人對他都留著深刻的印象。一臉苦相,長得非常醜陋,叫你看了竟不相信他是個好人;但他道行高超,眉宇之間自有一副莊嚴的氣概,預先照出天國的光彩。五官雖然難看,卻有股天生的忠厚樣兒把五官貫串在一起;不整齊的線條也被慈悲的火焰淨化了,這種現象和使克拉巴龍暴露出獸性和下賤的現象正好相反。教士臉上的皺紋完全表現出希望,信仰,慈悲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說話又慢又溫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裏。他穿的是一般巴黎教士的服裝,披一件栗色大氅。生性高潔,沒有一點野心,將來天使們把他的靈魂交還給上帝的時候,還是和他生下來的時候一樣純潔。他經不住路易十六的女兒力勸,才接受了巴黎的一個教區,而且還是一個極清寒的教區。他瞧著皮羅多家豪華的場麵,神氣不大放心,對三個興高采烈的商人笑了笑,搖了搖他花白的頭,說道:

“孩子們,我的職務不是趕熱鬧,而是安慰受難的人。我特意來謝謝賽查先生,同時向你們道喜。等這個美麗的孩子出嫁的時候,我再來吃喜酒,別的宴會我不參加了。”

過了一刻鍾,神甫走了,花粉商和他女人都沒有敢請他參觀新屋。嚴肅的客人來過一下,把賽查的一團高興澆了幾滴冷水。當夜各入睡在奢華的房裏,平時想要的許多實用而美麗的小東西,這一下都到手了。賽查麗納對著白石梳妝台的鏡子,幫母親卸裝。賽查自己也置辦了幾樣奢侈品,馬上用起來。三個人想著第二天的快樂,睡熟了。

下一天,望過彌撒,做過晚禱,下午四點光景,把中層樓暫時交給了希凡鋪子的人,賽查麗納和母親兩個開始打扮。賽查太太穿上鑲花邊的短袖櫻桃紅絲絨衣衫,再合適沒有了:美麗的胳膊還很嬌嫩,胸脯雪白,肩膀和脖子的線條非常優美,經過貴重的料子和富麗的色彩一襯托,越發耀眼。女人覺得自己風頭十足的時候,都不免沾沾自喜;這點心情使賽查太太的希臘式的側影更加嫵媚動人,象寶石上的雕像那麼細膩的美,也全部表現出來了。賽查麗納穿一件白縐紗衫,頭上戴一個白玫瑰的花環,腰裏也係著一朵玫瑰,披肩一直遮到胸部,顯得端莊穩重,包比諾看著簡直被她迷住了。

公證人太太參觀屋子的時候對丈夫說:“這些家夥想壓倒我們。”

她眼看自己比不上賽查太太漂亮,氣惱得很。因為對手的高低,每個女人都心中有數。

羅甘輕輕的回答說:“哼,日子不會長的。過些時候,你會在街上碰見這可憐的婆子搬著腳走路,家私都敗光了,你還不是照樣壓倒她麼?”

特·拉賽班特先生坐了車把學士院的同僚伏葛冷接著一起來。伏葛冷態度非常殷勤。花粉商太太光彩奕奕,兩位學者對她讚不絕口,用的都是一套科學的字眼。

化學家說:“太太,你保養得這樣年輕貌美,科學家就研究不出這個秘訣。”

皮羅多說:“學士先生,這兒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過頭來向榮譽團總裁解釋道:“真的,伯爵,我的家業全靠伏葛冷先生幫忙。——大人,請允許我介紹商務法庭庭長。——這位是特·拉賽班特伯爵,貴族院議員,法蘭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訴陪著庭長的約瑟·勒巴:“他寫過四十本書呢。”

客人準時到齊。生意人請客照例興致十足,特別熱鬧,夾著許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個不停。精致的菜,名貴的酒,吃得人人讚賞。回到客廳喝咖啡的時候,正好九點半。幾輛出租馬車已經送了一批女客上門,等不及的想來跳舞。過了一小時,客廳裏擠滿了人,舞會的場麵越來越大了。特·拉賽班特先生和伏葛冷先生起身告辭,急得皮羅多一直跟到樓梯頭上還在苦苦挽留。包比諾法官和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總算被他留了下來。特·馮丹納小姐,拉蒲登太太和於勒太太,是貴族,官場和金融界三方麵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態度衣著又高雅大方,在場子裏自然與眾不同。其餘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鄉氣,一般布爾喬亞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輕盈嫵媚對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這時,聖·但尼街上的布爾喬亞正在耀武揚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樣兒表現得淋漓盡致。平日他們就喜歡把孩子打扮成槍騎兵,民兵,買《法蘭西武功年鑒》,買《士兵歸田》的木刻,看了《窮人的葬禮》讚歎不置,上民團值班的日子特別高興;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邊玩兒。他們想盡方法學時髦,希望在區公所裏有個名銜。這些布爾喬亞對樣樣東西都眼紅,可是本性善良,肯幫忙,人又忠實,心腸又軟,動不動會哀憐人:他們為福阿將軍的遺孤捐錢,也為希臘的複國運動捐錢,可不知道希臘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難民區結束了好久,捐款還照舊送去。他們為了好心而吃虧,品質不如他們的上流社會還嘲笑他們的缺點,其實正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體統,才保住了那份真實的感情。他們一生清白,教養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勞,還有許多別的優點,可惜一踏進上層階級就保不住了,但是象克利沙勒那樣的老實人娶起老婆來,還是喜歡這些頭腦簡單的姑娘。參加皮羅多家跳舞會的就是這一類的布爾喬亞;在龍巴街開藥材鋪,跟玫瑰女王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瑪蒂法,便是他們出色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