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蒂法太太有心做出莊嚴的樣子,裹著頭巾,穿一件笨重的釘金片的紫醬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氣概,羅馬人派頭的鼻子,發亮的暗紅皮色,倒也十分調和。至於瑪蒂法先生,盡管民團大操的時節好不威風,老遠就看見他滾圓的肚子,亮晶晶的掛著表鏈和一大串小玩藝兒,但在家的確受著賬台上的凱塞琳二世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梁上夾著眼鏡,高領頭幾乎碰到後腦勺子,他的低嗓子和豐富的辭彙特別引人注意。

他從來不說高乃依而說“崇高的高乃依”。提到拉辛總是“溫厚的拉辛”。至於服爾德,噢!服爾德“寫無論什麼體裁都是第二流,機智多於天才,但終究是個天才。”盧梭麼,“他多疑,驕傲,終於自己吊死了。”比隆在布爾喬亞眼中是個大人物,瑪蒂法講些比隆的軼事,內容既無聊,口齒也笨拙。他有點兒色迷迷的,一心都在女演員身上;有人還說他學著加陶老頭和有錢的加繆索的樣,養著一個情婦呢。有時,瑪蒂法太太看見他要講什麼故事了,趕緊直著嗓子對他嚷:“胖胖,講話小心點兒!”她很親密的把丈夫叫做胖胖。這位魁梧奇偉的藥材王後使馮丹納小姐連貴族的尊嚴都顧不得了,一聽見她對瑪蒂法說:“胖胖,吃冰別這樣窮形極相,多難看!”就忍不住抿著嘴笑。

要說明上流社會和布爾喬亞的差別在哪兒,比著要布爾喬亞消滅這個差別更難。那些女的為了身上的穿戴拘束不堪,可又念念不忘自己穿著新衣服:那副天真的得意樣兒說明她們平時太忙,難得有跳舞的機會。至於另外三個婦女,雖則代表三個階層,可是態度都隨隨便便,跟平常一樣,不象是特意打扮起來的,既不因為穿戴華麗而自鳴得意,也不在乎人家的印象。她們穿好跳舞衣衫,照著鏡子輕輕巧巧的收拾一兩下就算停當。臉色不過分興奮,跳舞的風度跟無名的天才在古雕塑上表現的一樣瀟灑,嫵媚。其餘的女人恰好相反,身上有著做活的標記,舉動姿勢都那麼俗氣,玩也玩得太高興;眼睛東張西望,毫無顧忌,講話直著嗓子,不知道跳舞會上的談話應該低聲細語,才有那種微妙的氣氛。她們不會擺出一副儼然的正經麵孔,在一言半語之間說些俏皮話,也不象有涵養的人那麼氣度安閑。所以拉蒲登太太,於勒太太和馮丹納小姐,存心要來拿花粉商家的跳舞會取樂。在買賣人家的眷屬中間,她們三個憑著懶洋洋的姿態,文雅的裝束,臉上的表情,顯得出人頭地,好比歌劇院的主角在蠢俗的跑龍套中間一樣凸出。大家瞪著眼打量她們,又詫異又忌妒。羅甘太太,公斯當斯和賽查麗納,可以說是生意人和三個貴族太太之間的橋梁。舞會照例有個高潮,大片的燈光,音樂,快樂的心情,跳舞的興致,使人飄飄然象喝醉了酒一般;大合奏越來越響亮,連人物的雅俗也分不清了。那天的舞會剛要熱鬧起來,馮丹納小姐預備走了,她正在找父親一同回家,皮羅多一家三口就急忙趕來,不肯讓貴族全部撤退。

傲慢的姑娘對花粉商說:“府上有股特別優雅的香味,真是難得。”

皮羅多被眾人捧糊塗了,沒有聽懂;他女人可是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回答。

加繆索說:“為了國慶辦這樣的喜事,也是你的光榮。”

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說:“我很少看到這樣有氣派的跳舞會。”他在應酬場中說句把假話本來不算稀奇。

但是皮羅多聽了所有的好話都信以為真。

勒巴太太道:“場麵真好看,樂隊也妙極了!你可願意為我們多開幾次跳舞會麼?”

台瑪雷太太道:“屋子多美!可是你親自設計的?”

皮羅多居然扯起謊來,暗示裝修的款式都是他的主意。至於賽查麗納,每次四組舞都有人邀請;她也覺得安賽末·包比諾對她體貼極了。

離開飯桌的時候,安賽末湊著她耳朵說:“依我的心思,一定請你跳一次四組舞;可是我不能貪圖一時快樂,傷害咱們倆的自尊心。”

但賽查麗納偏要當夜的跳舞會由她跟包比諾兩人開場;在她眼裏,兩腿筆直的男人走路談不上風度。包比諾聽著姑母攛掇,一邊跳舞,一邊竟大著膽子對這個迷人的姑娘談起愛情來,不過和膽怯的情人一樣,隻敢用旁敲側擊的方式。

“我的家業全靠你哪,小姐。”

“怎麼靠我呢?”

“隻有一個希望能使我掙起家業來。”

“那就希望吧。”

包比諾說:“你這句話包含多少意思,你知道沒有?”

賽查麗納俏皮的笑著說:“我是叫你對家業存著希望呀。”

跳完四組舞,安賽末使勁抓著高狄沙的胳膊,說道:“高狄沙!高狄沙!你非成功不可,要不然我就活不了。事業成功才能把賽查麗納娶過來,她和我說過了。你瞧她多好看!”

高狄沙道:“不錯。她打扮得漂亮,並且還有陪嫁,咱們把她浸在油裏就是了。”

羅杜阿小姐和克勞太十分投機,叫皮羅多太太瞧著很傷心,因為她一向要女兒嫁一個巴黎的公證人,而羅甘已經指定克勞太接他的後任。比勒羅叔叔和小老頭兒莫利奈招呼了一下,坐在書架旁邊的靠椅上,瞧著牌桌上的客人,聽人家談話;有時也站在客廳門口張望,看女太太們頭上插著鮮花,跳起舞來象許多花籃在那裏抖動。他的態度完全是一個看破世情的哲人。

男客都俗不可耐,隻有杜·蒂埃算有了上流社會氣派,拉·皮耶第埃少爺是個初出道的公子哥兒,幾個官方人物和於勒·台瑪雷也還比較象樣。餘下的人麵孔多少有點滑稽,成為這個跳舞會的特色。其中有一張臉尤其輪廓模糊,象一個共和政府時代的五法郎銅幣,但身上的打扮使他顯得很特別。讀者想必知道,我說的就是那個巴太佛大院的地頭蛇。他穿著在櫃子裏放得發黃的細布襯衫;還有心賣弄,胸前戴著祖傳的鑲花邊百襇頸圍,扣一支似藍非藍的寶石別針;下身穿一條黑綢紮腳褲,兩條紗錠般的細腿好容易撐住了他的身體。賽查得意洋洋,帶著他參觀建築師在二層樓上裝修的四個房間。

莫利奈道:“哎!哎!先生,這是你的事兒。不過我的二層樓這樣裝修過了,將來好租到三千法郎出頭呢。”

皮羅多說了句笑話扯開去了,可是也覺得小老頭兒的口氣把他刺了一針。

莫利奈象放冷箭一般說的將來好租到……那句話,意思是:“這家夥是個敗家精,我的二層樓很快就能收回。”

杜·蒂埃首先注意到這位房東在表鏈上掛著斤把重的小古董,綠顏色的大氅已經發白,衣領翹成一副怪樣子,神氣活象一條響尾蛇。再加他臉色發青,眼露凶光,給杜·蒂埃印象更深。銀行家便過去招呼這個放債的小頭目,打聽他為什麼這樣得意。

莫利奈一隻腳站在大客廳裏,一隻腳站在小客廳裏,說道:“先生,這邊是葛朗維伯爵的產業,但一到那邊,”他指著大客廳,“我就在自己屋裏了,因為那幢屋子是我的。”

莫利奈最喜歡有人聽他講話,看見杜·蒂埃聚精會神聽著,高興極了,馬上把自己的身分,習慣,姚特冷先生的蠻橫,跟花粉商訂的條件,講了一遍;當然,要是他不通融,皮羅多的跳舞會是開不成的。

杜·蒂埃說:“怎麼,賽查先生已經把房租付給你了?這和他向來的習慣完全相反。”

“噢!那是我要求的。我待房客好得很哪!”

杜·蒂埃私下想:“倘若皮羅多老頭破產,叫這個小混蛋當破產管理人倒再好沒有。那張出口傷人的利嘴很有用處。他準是和陶米蒂安一樣,在家沒事,拿掐死蒼蠅做消遣的。”

杜·蒂埃上了牌桌,克拉巴龍聽著他的吩咐已經先入局了。杜·蒂埃覺得有了燈罩做掩護,那冒充的銀行家就不會被人識破。他們倆的態度象素不相識的一樣,你再疑心也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勾結。高狄沙知道克拉巴龍的來曆,隻是不敢上前相認;那位有錢的掮客擺著暴發戶麵孔,好不威嚴的把高狄沙冷冷的瞪了一眼,分明是不願意他過來招呼。

清早五點左右,跳舞會象一個明亮的花炮一般熄下來了。擺在聖·奧諾雷街上的一百多輛馬車,隻剩下四十輛光景。大家跳著蒲朗日舞,過後又是高底翁舞,英國快步舞。杜·蒂埃,羅甘,加陶的兒子,葛朗維伯爵,於勒·台瑪雷,一塊兒玩蒲育德。杜·蒂埃贏了三千法郎。東方發白,燭光暗淡了,打牌的客人過來看最後一次的四組舞。布爾喬亞的尋歡作樂照例要鬧哄一陣收場。大人物走了。餘下的都跳舞跳得興高采烈,屋子裏暖烘烘的,不管多麼和順的飲料總有些酒精在內,使老太太們僵硬的筋骨也鬆動起來,加入四組舞放肆一下。男人們瘋瘋癲癲,燙的頭發全走了樣,掉下來掛在臉上,一副滑稽樣兒叫人看了好笑。年輕的婦女做出輕狂的樣子,頭上的鮮花掉了不少。屋子裏笑聲不絕,仿佛專管詼謔的莫繆斯神到了世界上,給布爾喬亞來一套插科打諢的節目。人人想到第二天又得受工作束縛,便趕緊說笑打趣,玩個痛快。瑪蒂法戴著女人帽子跳舞,賽萊斯丁一味的尋開心。四組舞跳個沒結沒完,有些女的換姿勢的時候,拍手拍得特別過火。

皮羅多滿心歡喜,說道:“他們玩得多高興啊!”

公斯當斯對她叔叔說:“隻要不打爛東西就好。”

杜·蒂埃向他老東家告別的時候說:“跳舞會我見得多了,這樣盛大的場麵還是第一回碰到。”

皮羅多那時的心情隻有詩人能了解。讀者想必記得貝多芬在八闋交響樂中寫過一段幻想曲,氣魄的雄偉象一首詩,放在C小調交響樂的結尾作為高潮。主題的內容非常豐富,大概就因為此,這闋交響樂駕乎其他幾闋之上。出神入化的作者用大段音樂作高潮的準備。哈巴納克完全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精神抖擻的舞動棍子,揭開一幅絢爛的畫麵,引進那個光芒四射的主題把全部音樂的威力發揮出來,叫詩人們聽了不能不神搖魄蕩。唯有這個時候,他們才體會到那個跳舞會對皮羅多精神上的作用,就等於貝多芬的音樂對詩人的作用。一個姿容絕世的仙女拿著棍子衝出來;眾天使拉開紫紅緞子的帷幕,連悉悉索索的聲音都能聽到。一重重黃金的門戶全是鑽石做的鉸鏈,雕刻精工,有如翡冷翠教堂的銅門。五光十色的奇景目不暇接,巍峨壯麗的宮殿連綿不斷,進進出出的人物都不是凡胎俗骨。象征財富的香煙嫋嫋不絕,幸福的神壇上燈燭輝煌,陣陣異香在空中蕩漾。仙子們穿著藍邊的白袍,帶著恬靜的笑容在你麵前翩然掠過,身段窈窕,美貌非人世所有。愛神在天上飛翔,拿著火把到處散著火花。音樂滔滔汩汩的流著,浸潤你的心田,對每個人都不啻瓊漿玉液;你覺得有人愛你,得到了渴望已久而說不出名字來的快樂。暗中的心願一時都實現了,你深深的受了感動。樂隊指揮帶著你在天上遨遊,正當你聽著神奇的曲調戀戀不舍,心中喊著再來一次的時候,低音樂器卻奏出一段音調深沉,神秘莫測的過門,突然之間把你送回到冷酷的世界上。

這便是那個美妙的最後樂章的最精彩的段落,那個精神境界就是賽查夫婦在跳舞會中經曆到的。不過那闋商業交響樂的最後樂章不是貝多芬的作品,而是為他們伴奏的高利南用笛子吹出來的。

皮羅多一家三口疲倦極了,也快活極了,早上朦朧入睡的時候,耳朵裏還隱隱約約聽見跳舞會的餘音。賽查可沒想到,這次喜事連同房屋的裝修,新置的家具,當天的飲食,新做的衣衫和還給賽查麗納買書的錢,一共要花到六萬法郎。這就是王上給花粉商的鈕子洞扣上一根害人的紅絲帶的代價。

賽查·皮羅多倘若倒楣的話,這筆大浪費盡可以把他送上輕罪法庭。生意人花的錢要是被認為揮霍過度,他的破產就是犯法的。因為糊塗或者不會經營而上輕罪法庭,可能比為了一樁大騙局麵上重罪庭更可怕。在有些人跟裏,與其做傻瓜,寧可做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