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著玻璃杯的手指瞬間僵硬了一下,即使幾個月沒有聽見這個聲音,我也仍然能夠在這個聲音響起的一瞬間分辨出來人是誰。
下一秒顧易宸就在我們的桌子旁站定,我在抬頭的一瞬間與他的目光對上,那目光幽深冷漠,正是他慣有的神情。他與我對視了三秒,俯身跟許寬說話,這個時候我的腦袋裏如同有千萬隻蜜蜂嗡嗡嗡地叫著,我與他們之間隔了一米的距離,竟然沒有聽清楚他究竟說了什麼,隻看見他弧線美好的淡色唇瓣一張一合,低頭看向許寬的眼神裏有柔情流轉。
我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伸手要去拿水杯的手指開始顫抖。
顧易宸這才重新抬頭給了我一個眼神,然後他對許寬說:“婚紗應該就要送來了,你先去接應一下。”他頓了頓,目光緊緊將我鎖住,一字一頓地說:“我和寧小姐有幾句話要說。”
“寧小姐”這幾個字聽在耳朵裏真是無比刺耳,我在心裏苦笑了一下,習慣了聽他在高興的時候叫我“可可”,在不高興的時候喚我“寧可”,而現在他嘴裏說出“寧小姐”這幾個字,是擺明了要和我撇清關係麼?不,我和他的關係早就撇清了,是該叫“寧小姐”才是。
顧易宸的意思是要許寬先回避一下,他要單獨和我算賬,我以為許寬一定不會走的。至少如果換了是我,我的未婚夫要我回避一下,他要和他的前妻說幾句話,我一定是心不甘情不願、即使聽話懂事地離開,也會在事後好好審問審問他到底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麵說。
但許寬居然隻是笑了笑,朝顧易宸眨了眨眼睛就搖曳生姿地邁著美麗的步子離開,細高跟踩在地板上發出悅耳動聽的“噠噠”聲。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就連眼神都顧盼生輝。
我沉浸在她的高跟鞋漸遠的聲音裏,腦子裏忽的跳出幾句詩來——你達達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你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雖然我已經很久不穿高跟鞋,但是在這場由命運主導的劇本裏,我才是過客吧?
直到顧易宸在許寬的位子上坐下來,我才堪堪回過神來。
顧易宸今天穿著一件輕薄款的煙灰色襯衫,裁剪合體的衣服將他身上的線條襯托得非常完美,他整個人顯得格外清俊優雅。他就那樣氣定神閑地坐在對麵將我望著,薄唇微抿,不是要開口說話的樣子。
我的手慢慢移到腿邊緊緊握住裙擺,好半天我才有勇氣叫他的名字,我說:“顧……易宸。”他方才稱呼我為“寧小姐”,此時我應該不動聲色地還一句“顧先生”給他,但我實在說不出口,甚至念出那曾經念過千百遍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也是呐呐的。
他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寧小姐,你方才可是說許寬沒有資格點評你的不是?”
他突如其來且開門見山的問話一時讓我猝不及防,我愣愣地應了一聲:“呃?”發出這個聲音以後我幾乎要咬掉自己的舌頭,我猜他接下來肯定會說出更加令我難堪的話,他會說:“那作為你的前夫,我有沒有資格?”
可是他說:“你也知道你有不是?”他說這話時身體微微前傾,銳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我,不允許我有絲毫的閃躲。
我的手有些抖,想要把手掌握拳卻怎麼都握不緊。我更加說不出話來。
隔了十秒鍾,他淡淡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的思維跳躍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又或許是近日我的思維轉得越來越慢?我下意識就問道:“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巨大的玻璃窗上,沉靜而沒有一絲波瀾,他的嘴角有一絲嘲諷的笑,轉過頭來的時候麵上卻又毫無情緒,他說:“離開我的原因。我想知道是什麼讓你這樣固執而心狠。”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我已經回答過他無數遍。
我斂下目光,盯著麵前的杯子看了一會兒,說:“我說過原因的,我忘不了關殊……”
他有些不耐煩地打斷我:“別再拿你的這套說辭糊弄我。”
……他說“說辭”,他還說“糊弄”。我的心有些發顫。
天邊似乎有一塊烏雲籠罩了過來,遮住了勤勤懇懇廣布聖澤的太陽,陰影在一瞬間就鋪滿了玻璃窗。驟然而至的昏暗讓我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光線裏我更加無法辨識顧易宸的神色,隻聽見他的嗓音如常,他從容不迫地說:“讓我來猜一猜。你離開我的原因,唔,可是係統性組織病?傳說中千萬分之一發病率的病?”
我整個人都懵住了,猛地抬頭,看見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裏輪廓異常分明英挺,這個棱角分明的男人,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賓少的城堡酒店裏客人不算多,這家位於城堡一隅的咖啡廳裏自然也不會有很多顧客,比如此時周圍就隻有一片寂靜,能聽到服務生疾走去摸吊燈開關的聲音。然後咖啡廳就亮堂了起來。
我慌亂地去摸桌子上的奇異果汁,觸手是冰涼的廣口玻璃杯,我連吸管都不用,一口一口往嘴裏灌著果汁。奇異果汁清清涼涼地滑過喉嚨,隨之而來的是滲入骨髓的冰冷,在一瞬間朝四肢百骸湧過來。
顧易宸說:“我說對了?”
我千辛萬苦瞞下來的秘密就這樣被我最想瞞住的那個人輕輕巧巧地說出口,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笑話。我自以為我是講笑話的人,卻早在某時某刻就成為了最大的笑柄而不自知。
我閉了閉眼,然後再次睜開眼睛:“對。”
他審視我五秒鍾,說:“所以你不打算解釋解釋?也不打算跟我道個歉?”
“對不起。”我立刻說。當所有的秘密都被曝曬在陽光下,我忽然毫無畏懼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破罐破摔真是一個實用且可靠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