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教授政治課(1 / 2)

新疆一晃幹了八年,忽地想起一句言諺語。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到烏魯木(齊)。”

顯然,這是舊時代關內不舒心者的一句宣泄。在關內人看來,再不濟,烏魯木齊總是人生旅途的終點。再低,還能低到哪兒去呢?然而,我在吟詠這句諺語的時候,腳下的土地就比烏魯木齊還要低很多了。我不指地圖,就這樣給您介紹“腳下之低”吧——當初,我從北京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來到烏魯木齊。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報完到,又坐了四整天的長途汽車來到阿克蘇,這兒是新疆第四大城,也是農一師的師部。為什麼隻說是“四整天”呢?原來在新疆,長途汽車都是曉行夜宿,晚上司機和乘客都住在公路旁邊的兵站(兵團內部的一種旅舍)。到了阿克蘇還不算完,我又得再坐多半天的汽車去往阿拉爾,這兒是塔裏木河北岸的重鎮,也是農一師九團所在地。我“文革”後出來時,就是從這兒遷出的。您說,當時我身處阿拉爾,心中遙想烏魯木齊,簡直是高如天上的一種感覺。可我偏偏想到舊時代“爺到烏魯木”的諺語,是不是有點兒玩世不恭?

我當時年紀三十出頭兒,心想再不能耽擱下去,於是又想到另一句話:

“人挪活,樹挪死。”

這回實際了,不再玩世不恭了。既然想到這兒,行動馬上也要“跟”上。我趁回北京探親之機,跑了一趟河北省固安縣,找到那兒的革委會主任兼縣委書記,一位現役的解放軍。自報家門,告訴他我的全部情況,居然不卑不亢,侃侃而談了一個多鍾頭,我還把發表過的文章和詩歌拿給他看。他一直不言語,但神情中充滿興趣。臨走時,是我發表“結束語”:“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我願意來固安就是貪圖離家近。縣裏如果肯要我,就請直接給我新疆的單位發商調函。”沒多久,縣的商調函發出,新疆那邊也就高抬貴手,放人了。我變賣了留在新疆的東西,從北京坐汽車到固安報到來了。

固安,就在北京城南一百多華裏處。我是打開地圖比著尺子選中這一個小縣的。

最初,我被安排在縣文化館,工作是“搞創作”。

這詞兒好聽,但一切是空的。創作什麼呢?文化館中有一位寫“歌詞兒”的,整天用手風琴複製著重複的旋律,隨後又用紙筆記錄下來,再填寫上最時髦的新詞兒。縣裏沒辦雜誌,沒辦法發表歌曲,他就寄到地區或者省裏的刊物,每隔一段還帶著芝麻香油去刊物“看”熟人。於是,他每年總能發表個十首八首的,由於內容多是和本縣密切相關的題材,所以他每年都評上“先進”。還有另一位寫小說的,是本縣人,前些年的大學畢業生。很質樸很愣也很傻,一門心思“泡”進村子裏的生活,然而出來的“東西”差,又不知道走門子,所以總是“窩”著。

我來了之後,本想寫戲曲劇本。一打聽,縣裏有個河北梆子劇團,根本不設編劇,隻跟在地區劇團後邊,學演《沙家浜》或者《龍江頌》。我一琢磨,先找點兒“好搞的”搞吧。就認真打磨了幾首短小的舊體詩詞寄給了《光明日報》,沒想到,很快就選發了。這一來,文化館內外很快又傳出流言,說我利用回北京的關係去報社“搞關係”,同時又說我為什麼單發舊體詩,總屬於思想情調偏舊的一類。我聽到也沒吭聲,一弩勁兒又寫了一大組新詩寄到北京的《詩刊》雜誌,沒想到很快又登出來了。沒等縣裏就此發表議論,我的長詩《黨費》又在《河北文藝》上發表了。

縣裏又傳流言:“徐城北申請入黨了沒有?他不申請入黨,一次黨費都沒交過,反倒一次次地拿起稿費!”

我沒來得及回答,但來自天津、上海、江蘇、山西的稿費卻一次次從固安郵局送到了我手上!那時稿費低,但工資更低。我那時才掙三十幾塊錢,可每次的稿費單最少也要五六十,最多的就是《詩刊》社給那首組詩的稿費,竟有小二百塊錢了!

當時,這才是最大的尷尬。我仿佛不能不取——是我靠勞動所得,憑什麼不能拿呢?可我自己一個月工資就那麼點兒,高至縣委書記也不過百十來塊,已經是縣裏的“高薪階層”了!可人家畢竟是書記,是革委會主任,是現役軍人,人家脖領子上有鮮紅的領章,人家帽子上有鮮紅的五角星!可你徐城北,什麼也不是,就憑腦子一轉,筆杆子在手裏一舞弄,票子就“嘩嘩”進了衣兜!看看吧,人家公社幹部背朝青天麵向黃土、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你可好——坐在文化館有電燈電話的辦公室中“颼颼”掙著票子……

我也隨別人下過鄉,但不適應。新疆是瓜果梨桃、農林牧副,維吾爾、哈薩克連同漢族一共十三個少數民族,別提多豐富多彩了。可河北這裏,到冬天您放眼看,滿都是清一色的黑棉襖,也太單調了。我這些想法都是大實話,可不能原封不動往外說。我知道自己短期內熟悉不了農村,想要“現實主義”地寫這兒的生活,一個字: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