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1.懷念母親(1 / 1)

母親去世已近十年,這本集子沒有專文懷念父親,並非厚此薄彼。因為比較而言,母親對我的影響更大,尤其是在幾次人生關鍵時刻,是母親的行動奠定了我後來的人生態度和人生路途,因此格外值得懷念。

母親是七十三歲去世的,去世時隻有我守在她的身邊,當時我四十六歲,剛從河北調回北京八年多。但這八年多,也僅有不到一年時間,是和母親住在同一個院子裏。隨後她病倒了,我不斷在醫院陪床,這樣的生活反倒延續了七年。另外,我二十二歲時主動去了新疆,走的那天,隻有母親一個人拖著兩條病腿(膝關節開過刀,不良於行),去到北京火車站送我。她一直沒說話,在後來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中說:“你走的那天,我是一直忍著眼淚送我唯一的兒子的,我心裏想:曆史上有哪個朝代非逼著母親拖著瘸腿,去送她的獨子遠行呢……”

應該說,我在她身邊的時間真不多,二十二歲之前不能算,一是因為我年紀小,不懂事,二是稍微懂事時就反右,她隨即就下農村勞動改造,幾乎就沒在自己家裏過上一天踏實的日子……用舊道德衡量,我是不孝的,可這是社會不容許我去盡孝道的。

寫我母親本人的事跡,以及寫我和母親的感情聯係,足夠寫一本很厚的書。本文隻講三件小亊。

一句話1968年的初春,剛剛過了春節,我和母親相聚在北京的地壇公園。地壇公園離我父親家頗遠,但要的就是這遠,近了不方便,近了不安全。

我們做什麼虧心事兒了?——您或許要猜疑。

什麼虧心事兒也沒做,隻不過街道上執行上級指示,動員所在區域居民在外地的親屬返回原地去“抓革命、促生產”。我當時已然去了新疆,早幾個月回來探親,春節前必須離開父母的家。最後沒辦法,出門躲避在出身好的朋友(更是響當當的造反派)的機關裏(所謂“燈下黑”吧),但終究“躲避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春節後一上班,我又轉移到火車站去過夜,但這也不是長事兒。於是,這一次的地壇相會,將決定我未來的命運。

冬天的太陽有氣無力,彌漫在隱隱的霧氣中,我和母親坐在一張長椅中。母親忽然顫抖了,拉著我忽然要換地方,打算要找一個更隱蔽處。我不明白,母親向遠方一指。

原來,是一隊巡邏的解放軍戰士(有三四名)背著鋼槍,槍刺上閃著寒光。

“我們又沒犯法,要再不容,我就和他們拚了!”刹那間,我感到怒火中燒。中國盡管幅員廣大,但已沒我的立錐之地。盡管我已經費盡心思學了不少有用的和沒用的知識,但這個國家卻並不要我。我當時二十五歲,但已經“無所謂”。

母親拉緊我的手,小聲說:“求你了,別這樣說!”

見母親這樣,我也心軟下來,我們換了個地方坐下。

談過一些“過場”性的廢話,母親忽然正色講:“我們是有困難,但是更有理想。北京不讓呆,你就出去走走,到祖國的山河裏去,認識她一下……”母親肀時很嘮叨,話說過了就重複,越重複也越讓人記不住。這一次她沒重複,且語調平靜甚至是平淡,我卻感到了震撼。我認定這句話我將記一輩子,並且能夠指導我一輩子,母親反右前是《旅行家》雜誌主編,我從雜誌上多少“認識”了一些國內和國外的地方,我後來去新疆和從新疆返回北京,都是“直去直回”,全國麵積偌大,結果哪兒也沒去成。

我有點猶豫,這該花多少錢?

母親表示,由家裏支持我一些路費,走時隨身帶一點,以後再陸續彙到我落腳的地方。

我還是猶豫,因為我在新疆沒有工作證,為探親開具的通行證也已過期。

母親表示,這她就無能為力,一切隻有靠我自已小心我們分手了。我先走,母親站在原地看著我走。我走出好遠,一回頭,母親還站在那兒,用手抹眼睛。我心中恨恨:這叫什麼事!怎麼跟持務秘密接頭似的。我走了,一去不回頭,返回北京火車站。

我離開北京了,一去不回頭,連一年半以後返回新疆都是直接走的。在這一年多中,因為沒證件,每次在外住宿都要解釋老半天,我得說自己是北京的大學生,證件在前一站給人“摸”了。然後就那麼直愣愣盯著開票的人。對視良久,最後還是讓我住下。有時錢不夠了,我就睡在車站或者碼頭,又往往在半夜被胳賻戴紅袖標的人給喊起來,查證件,我沒有,就給帶到治安辦公室問話審査。我又得編,編完了又得用眼睛盯著對方,對視良久,結果又是“沒結果”,還得把我放了。

這種情況是很惱入的。但是,一當我麵對祖國的大自然一那些還沒有被“人化”了的大好山河,我就會想起母親教誨我的那一句話:“我們確有困難,但是更有理想。”

我不能因為暫時的不被理解,就埋怨祖國和自暴自棄,我隻能加倍地努力,爭取等到海晏河青那一天的到來,重新投入祖國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