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2.三地書(1 / 2)

魯迅有《兩地書》,我有三地書,因此使我進入新疆以後的日子中頗能得到慰藉。您或許要問,兩地書好理解,三地書除了你和北京家庭之外,另一方是誰?關於這,我可以驕傲和幸福地告訴您,那就是我的沈從文伯伯。

我母親年輕時有兩位高明而慈祥的老師,一位是葉聖陶先生,另一位就是沈從文先生。接觸葉先生在先,就在我母親還在蘇州讀中學時,因為不斷向《中學生》雜誌投稿,就和(中學生》的主編葉先生有了聯係。高中畢業後她到北平上大學,自然就見到了葉先生。與沈先生最初也是筆墨因緣,可一直要等到1946年的秋天才在北平見到第一麵。後來,母親在《大公報》的副刊上發了不少稿子,其中有許多都由主持這一副刊的沈先生,在文字上做了潤色。這些手稿有一部分保留下來,50年代初期我在北京家中就見到過,母親是鋼筆字,每個筆道都是圓的,上麵有沈先生改的毛筆字,宇很娟秀。關於這一點,母親很樂於向我展示,也樂於在朋友間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

建國初期,家母和葉、沈的友情一度並重。那時,沈已經不再寫東西,而轉移到故宮博物院工作。用他的話說,要學習當一名說明員,一切都要從頭做起。父母對此也能理解,但從心底講,又不能不惋惜。葉先生一直很穩定,東西還寫,但更多的是以“教育家”的身分出現,他擔任了教育部的副部長。他是橫亙在“文”和“教”之間的一麵旗幟,德高而望重。母親也時常去他家,除了看望老人之外,還因為和其長公子葉至善合作主編《旅行家》雜誌,有工作上的事情要談。1957年的事情,葉先生平安度過,我父母卻從人生的巔峰跌落到穀底。母親離開了《旅行家》雜誌,到基層勞動去了。她和我父親隻能默默祈禱葉先生繼續平安,卻不願意因自己的貿然造訪,使得葉先生的安穩處境受到影響。至於沈先生,雖然1957年沒有出事兒,但精神創傷早在此前就經曆過了,於是反倒頻頻到我家來。包括我父母都下去勞動的時候,沈還曾專程到我家看望尚在讀中學的我。這,大約也就是我自幼和沈先生感到親近的緣故。當然,後來我也多次出入沈家。他的住房雖然擁擠,但可看的東西頗多。比如有一隻放甜食的古董櫃子,稍後黃永玉的一雙兒女(黃黑蠻、黃黑妮)也追蹤我的視線而“貓”上了它,他們兄妹很貪婪、很渴望地仰望著那裏麵,因為沈爺爺(沈先生高黃永玉一輩兒)能夠從裏邊掏出“掏不盡”的小食品。

而在我關注著這隻櫃子時,沈伯伯很樂於給我講述在地攤上發現這一隻櫃子的經過,講述雖然它的邊角已經殘破,文物價值受到減損,但其審美價值反因破損而有所增加。還有,當60年代初期我在戲曲學院學習時,沈還告誡我不要僅僅一頭紮在戲曲中,要更多滲透進中國的傳統文化。甚至在我後來工作問題遇到挫折時,他提出隻要我願意幹,他可以向組織提出要我做他的助手,理由是我有一些傳統文化底子,同時認識他的毛筆字,聽得懂他的湘西口音。我也做了一些嚐試,根據他開列的讀書單子,我曾跑到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的善本部,一連看了一個多月的善本書。後來,實在坐不住那個冷板凳,我向沈伯伯說了聲“告退”,伯伯也沒什麼不高興。再後來我決定去新疆,沈依然很高興,他覺得新疆和他少年時期的湘西有些相似,“都有一些野性的東西,值得用生命去闖”。大約就是以上種種——“以上種種”就是伯伯習慣用的詞組之在沈的眼中,我大約是他接觸到的後輩當中,和他較為親近也較為相知的一個,於是才肯於在我進疆之後(尤其是在“文革”之後)與我和我的母親維持了這樣一個三角傳書的關係。在三角中,我的位置一直固定在塔裏木河,母親和沈伯伯最初同在北京,沈在東城,母親在西城。“文革”中期以後,我父母去了湖北幹校,沈伯伯和沈伯母去了湖北另一處幹校。其實,我父母最初並不在同一個地方,沈伯伯和沈伯母最初也不在同一個地方。直到很晚很晚,才蒙受到組織“照顧”,兩對老兩口才調到了一塊。在這種大背景下的三地傳書,實在是一種創舉,它節省了寫信人的時間和精力,又使得收信人擴大了好幾倍,使得同一封書信發揮出好幾倍的效能。

下麵講講三地書的內容。

先談談我母親的。她從1957年以後,就失去了發表文章的機會,這如同要了她的命一樣痛苦。您想,她昔日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每天都要在《大公報》上發表“幾塊兒”文章。其中“大塊兒”可以是兩三千宇,“小塊兒”也有千八百字。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積累下來,就形成了一批愛看她文章的基本觀眾。《大公報》之所以成功,重要原因就是擁有那麼幾位出了名的記者,他們各自擁有一批“自己的讀者”,誇張點說,“自己的讀者”是為了讀自己文章才訂閱《大公報》的。而這批名記者集合起來,他們的“和”大於各部分的簡單相加,便形成了報紙的風格和影響,形成了這張報在中國報業史和世界報業史中的獨持地位。說遠了,扯回來。母親由每天都要把“自己的心聲”送上報紙版麵,發展到57年後連續數年、數十年不能發表一個字兒,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她必須想辦法解決這個痛楚,解決不了她就不能生存下去。最後,辦法終於讓她想了出來:寫家信!兒子走了,一走就走到萬裏之外,一個人孤單單呆在那兒。尤其是,“文革”開始後,風雲變幻,武鬥升級,互相惦記,無法知道對方的安危,而且越是有麻煩,就越要想辦法在書信中掩飾。作為讀信一方,則要學會看透(破)字裏行間的本事,而這本事偏巧又是解放前和國民黨做鬥爭時經常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