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母親自我進疆之後就頻繁寫信,兩天一封,三天一封,間隔最大時四五天一封。她的信全都是“拉家常”,用今天的話講就是“意識流”,想到哪兒就扯到那兒。但不同於“流水賬”的,是她滲透在信中的那種情緒,她行文可以不講究起承轉合,想從哪兒“起”就從哪兒“起”,一點不顯得生硬。本來說著說著,讀信人還想知道後邊怎麼樣,可她忽然“不耐煩”了,說“結”就“結”,不知怎麼一筆,就戛然而止了,還顯得餘韻悠長。這也好像是她平時的脾氣,比如正和人聊天,忽然想到要回家,便止住話頭,拿起皮包,站起身就走,九頭馬也拉不住。這麼做的後果,還不讓對方感到討厭,至多讓人指著自己後脊梁笑著說一句:“她呀,就這脾氣!”
現在,我要介紹一封作為附錄的沈伯伯寫給我的信。這封信寫在1969年9月,寫在我從山西太穀直接返回新疆的半年之後。他這封信,據他的公子沈虎雛兄說,是“文革”後書信中最有質量的一封。為什麼這樣講?原因可能有以下幾個方麵。第一,我是他的晚輩,但不是他的孩子,既是自己人,卻又是外人,因此可以直抒胸臆、不加矯飾。第二,由於我地處邊疆,又是一個沒“開發”出來的地方,興許能引起他對少年間湘西的回憶,行文中不免情愫奔放。第三,可能出自安全的考慮。如果這樣的信寄到上海一類“敏感”地方,一旦暴露出來,興許就會出事兒。寄到新疆塔裏木河,如同石沉大海,即使基層人物看了,也如對牛彈琴。就說那一筆字,有幾個能認識的?至於信中所寫的人和事,倘沒有收信人的耐心闡釋,又有誰能夠懂得?記憶中沈伯伯直接寫給我的信,在20封以上,可惜目前隻剩下這一封。我印象中特別清晰的,是他獨自遷移到湖北中部一個孤零零的小學校時所寫的一封。信中講述,一當洪水來時,周圍都是白茫茫的水,小學校就被圍困在一個丘陵的頂端他們的住房都是茅棚,每戶與每戶之間僅隔著一張席子。別人都是老夫婦,隻有他是孤單一人。每天按時去同在丘陵的公社食堂打飯,每次都沿途看風景,看天上可有飛機經過,看路旁可有新的野花開放,看孩子臉龐上可多了幾分健康……記得這封信寄到湖北父母所在幹校之後,母親又把它再度寄了回來,囑咐我再三讀讀,領略一下“沈先生寫情寫物的方法”。
我在新疆連續若幹年中,堅持頻繁寫信讀信再複信,也成為連隊的一景。戰士和領導都說:“真是沒事兒撐的有吃有喝,還寫什麼信!純粹是浪費郵票!”我反而覺得,如果全國人民都這樣寫信,郵政事業肯定會有大發展。從另一個角度想,八分錢郵票就讓一封信從北京走到新疆塔裏木河,然後反方向,八分錢又讓回信從塔裏木河走到了北京。我們這樣頻繁交流感情,反使國家也貼了不少錢。這一點至今想起來,我們也應對郵政部門說一聲“對不起”。當然,真要說這一聲之前,還應該有人出來,對全國人民先說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