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時,母親走路已經開始蹣跚。我出了個主意,要母親每天用小竹車推著孫女逛街。母親每次回來,都高嗓門對家裏人嚷著說:“滿街那麼多孩子,我看了一溜夠!居然——居然哪,就沒一個趕得上我們小毛頭!”女兒果真那麼出眾嗎?用老保姆陳奶奶的話說,“我帶了一輩子的孩子,還沒見過哪個的腦袋上有三道棱的!還有,‘锛頭’大得也蠍虎——”母親不樂意了,“‘锛頭’大怎麼了!長大了準聰明!現在沒長大也聰明,你看她那舞蹈天分!我得找戴愛蓮去,從小培養,讓中國也出個烏蘭諾娃!”
女兒愛跳舞不假。隻要電視機一開,隻要其中流瀉出一段可以舞蹈的音樂,她馬上就不可抑製地“動作”起來。如果剛才還讓大人抱著,她馬上掙紮著跳下地;如果剛才還安靜地看小人書,她馬上把小人書隨手一扔;如果正在洗澡,她馬上光溜溜跳出浴盆……母親打算找戴愛蓮完全是一片真心。她真的去找過,才知道人家已經出國多年。
母親一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隻要有事兒,她誰都敢找。解放後她當《旅行家》雜誌主編,一次毛主席等中央領導在中南海懷仁堂集體接見,有幾百人,所有的人都很規矩地“各就各位”。唯獨她一眼看見朱學範(當時任郵電部長),便硬拉著副主編上前找朱“商量”《旅行家》的發行工作。1957年她被打成右派,她仿佛渾然未覺,隻要遇到過去的“熟人”,依然“哇喇哇喇”,嘴邊從不留“把門的”她常說,“人活著,幹嗎要那麼累?我有話要說,為什麼在心裏憋著?”隻要有事,不管公事私事,她一樣敢去找昔日的“熟人”即使碰了釘子,她也絲毫不埋怨對方“一闊臉就變”,而隻是想當然地編排出某些誰也不信的客觀理由。等到下回遇到什麼事情,她會心中毫無芥蒂,重新再去敲響那位“熟人”的大門。比如我在中學畢業以後迷戀上舊詩,她便把我用毛筆書寫的舊詩貼滿牆壁,一有老朋友來,便指著那些宣紙,問人家“哪張更好些”。有時出去參加老朋友的聚會,也懷揣幾張我的詩作去展示。結果一時之間,好端端的北京文化界,就幾乎每人都曉得“子岡有個會寫舊詩的兒子”了。
母親愛孫女,還表現在從小培養她吃肥肉的習慣。母親祖籍蘇州,那本是個吃飯搛菜上極挑剔的地方。可也奇怪,母親手足三人(另有一姐一弟)個個喜歡吃肉,而且特愛吃紅燒肘子,說那是口頭福。我在調回固安之後,每次回家,都特別從吃肉上對母親嚴加“管製”每逢有大塊燉肉端上桌麵,我都把菜碗挪到自己一邊。母親每向我這邊伸筷子,都要先用眼睛“掃描”一下我的眼神。母親不自覺,筷子有時一伸再伸,我索性站起來,把菜碗端回到碗櫥當中,誰也不許再吃。母親無奈,深深歎了口氣。
可誰也想不到,等這碗肉菜第二頓再端上桌子,母親搶先伸出筷子給孫女搛了過去。嘴上還說“對小孩子,就是要從小抓緊培養好習慣”。我聽了真氣,母親這是在“腐蝕”我,認為我看到自己女兒能吃到肉了,大約對她就會睜一眼閉一眼了。沒門兒!等到後來母親又想自己搛肉菜時,我是依然故我,絲毫也不讓步。母親無奈,隻得自言自語:“我膝關節開過刀,需要點油水做潤滑劑。”聽了這話,便讓人想起毛主席“吃肥肉可以補腦子”的名言。也怪,興許是毛主席的權威讓我對母親手下留情,她再去揀肥肉時,我索性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