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沈從文先生寫給我的信(1 / 2)

這個信寫了半個月,前後秩序也亂,反映近來思想也還是亂亂無章的。

城北同誌:今天七月廿九,得七月十八號信,得知你回到農場工作,好得很!上月裏,這裏幹部、學生數十萬,在工宣隊率領下,同去近郊百裏內支援三夏工作,有些機關幾乎全體都去,算得是近十多年最有計劃的一次行動,有的還來回走上百裏路。又新近市裏通知,凡六六、六七、六八留下未走,或去後便還的中學生若幹萬,和今年卒業高初中三四十萬,都必須在九月離京。分發地,計有新疆、蒙古、東北,多屬敏感區,同住小院中,三年來小將就去了將近十位。也聞有去雲南紅河邊的,那是另一敏感區。惟諸事目前或不如前者緊張而已。回來的少壯,多精強力壯,可見在鍛煉中,對青年人大有好處,比起留在北京,無事遛街玩牌,有天淵之別!

多久已不到你家中。隻月前,聞兆和同誌說,中午在家,曾見過你大妹妹一次,來二次隻見過一次,聞在近郊農村勞動,並且已學會針灸,是大好事。月中還可回來探望探望家中二老。(若照新定章則,恐亦將在九月裏重新分配數內。)隻間接得知你家中二老都好,目下說,近六十歲的舊知識分子,一個人能夠身體維持健康,繼續參加學習,已是大大幸事了。三年來,社會起了空前大變化,陸續得聞在大衝擊下,和此後忽然故去的,熟人中已不少。社會變化之大,不易設想。因此或聞某某小病故去,因事作古人,都屬於新陳代謝之例,事太平常,實不足怪,不足奇,但較近一些親友中,搞研究工作的,似還多凡事照常,未聞有在變動中報廢的,內中隻一王遜(搞美術史)最近在解放後,因久病虛脫,忽成古人。

北京情形很好,特別重要,是去年清華園,工人隊伍一去,最初好幾萬人去,在短期中即結束了長年武鬥局麵。五十多大專院校,間接引起極大影響,隨後一校多隻派二三百人進去,就解決了問題。各機關以此為例。例如我們單位,隻去廿五人,就成立了大聯委。前後約廿被揪人中,經過半年學習,已釋放七八人。我是被釋放之一人。我的定案過程特別簡單,主要隻說“寫了六七十本黃色小說,編過反動《戰國策)刊物,思想反動,但在政治問題上並未發現什麼。(是思想認識世界觀未得到根本改造,是人民內部矛盾。)”至於近廿年工作犯罪或錯誤,一字不提。隨即宣布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解放,並且明白我心髒不好,隻在班上開開檢討會,不上會場,即告結束。從此以後若在什麼文件提及曆史,大致就有稱為“反動黃色小說家”可能,總之,群眾是不會錯的,應當接受這個教育,同時已證明四十年內,前一半並不依附過國民黨,後廿年,又不依附過閻王毆,因此和大多數新舊作家受的衝擊教育(老舍已死,巴金在上海批鬥會到二三萬人),我可算得是最小最小的!因為什麼鬥爭會也未開過,長在高血壓心髒病半休中過了三年,才不至於中途死去!實在還是受黨和群眾保護下來的。不然,隻要在五六次三幾百人會大叫大嚷一頓,我準報廢完事。

你信中說想寫寫短篇。有時間寫寫,總是有意義的學習。因為短篇“過三關”,還是有萬千人得不斷寫個十年八年,才會見效果。光學理論加上生活體驗,還是不成功,掌握技術並不簡單。其中似乎最容易的“文字關”,事實上不寫個百十篇,長期從實踐屮明白甘苦,求掌握文字到“隨心所欲”去使用,見出風格,是並不容易作到的《這工作我認為最好是不要希望過大,免得將來失望,以我為例,那麼踏踏實實學了三十年,結果卻是完全失敗。在台灣,五四年一切作品即被禁止,而在囯內審查結論又這樣,(有些事或許再過些日子會重作判斷,因為不可能從各方麵說都是反動的,)文學史中似乎還少有這樣事。我卻毫不難受的接受了。因為一起始,就當成一種工作和學習,為這一門工作打前站,作尖兵,在結構體裁上搞點新記錄,因此不計得失,不圖一般性成功,也不擔心所謂失敗,即或成為這方麵的犧牲者,我自己是一點不以為什麼奇怪的,本來還計劃完成一百本,再來看肴其屮哪方麵有成就,作對了,哪方麵走了彎路,不意社會變動過劇,我的試驗,也就再無機會了。實在說,個人太渺小了。黨對我實在已太好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