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渾身顫抖,目光在手中的鐵鏈和女人屍體之間來回審視著,強忍住自己怒吼的衝動。
九原市第一中學棕紅色的校舍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上矗立著,夕陽下,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突然騰空而起,掠過校舍的屋簷,穿過校門上方的天空,飛進了不遠處的那片黑色小樹林。
學校早就已經放學了,卻依舊還有三三兩兩的孩子背著書包走出校門。
李大強在右手邊的花壇旁站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他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眼前這一切總能勾起他的回憶。
“李哥……老李,是你嗎?”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李大強猛地一哆嗦,手中的煙頭應聲跌落在雪地上,煙頭上的點點火光化作了一小股透明的煙霧隨風飄散了。
“不是我還是誰?”李大強心疼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煙頭,這是他兜裏最後一根煙了。
“老哥哥,你來找我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直接上家裏吃晚飯多好。”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叫邱正義,退休前是九原市公安局刑事技術中隊的痕跡工程師。他身邊站著的那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是他的妻子,二人就住在九原市一中對麵的教職工宿舍樓裏,每天傍晚都會出來遛彎。邱正義知道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突然出現在麵前必定有重要的事,便讓妻子先回家,自己則陪李大強找個說話的地方。
街邊正好有家小餐館,人不多,邱正義衝服務員要了一瓶當地的平價女兒紅,又要了兩個小菜,邊喝邊聊了起來。
“我隻有你單位的電話,打過去說你退休了,比我還早了半年,真沒想到,你比我可是小了整整3歲的。”李大強悶聲悶氣地說道。
“唉,身體不行了,常年出現場,老毛病積了一堆,扛不住了,不想占著茅坑不拉屎,就留給年輕人去闖天下吧,他們也該有機會鍛煉鍛煉了,咱這幫老頭子不及時放手的話,他們永遠都不會有出頭的機會。”邱正義笑嗬嗬地說道,“話說回來,我知道老哥哥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距你上次走後都已經過去10多年了,據我所知你就從未再踏進過九原一步,這次卻突然出現,難道說你還是為了當年九原一中的那件案子?你不是都已經退休了嗎?”
李大強給自己麵前的空酒杯倒滿女兒紅,沉吟了一會兒後,便抓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歐淑琴,案發那年15周歲,在九原一中初三就讀,成績不錯,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出事那天是9月29號晚上,因為第二天是國慶會演,所以歐淑琴排練到晚上9點才出校門往東而去。她的家就在東邊不到1公裏的營城新村,結果當晚她沒有回家,就此失蹤。家長和學校老師連夜找遍了整個校園和周邊地區,都沒有找到歐淑琴的下落。直至3天後,受害者的屍體在樹林裏被人發現,具體死亡時間是在失蹤後的48小時左右,第一案發現場就是那片樹林,對嗎?”話音未落,李大強伸手朝學校對麵的那片小樹林方向指了一下。
“沒錯。”邱正義輕輕歎了口氣,“老哥哥,你可都清楚的,這個案子,我們九原的警察可沒有少下功夫。”
“我沒怪你。”李大強抬頭看著他,“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這是一起連環凶殺案,凶手後來又殺人了。歐淑琴案後,隔了整整23年,這家夥又下手了。”
邱正義一怔:“李哥,當初你來我們局裏的時候,就曾懷疑這是起連環凶殺案。”
“是的,我當時找不到證據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也就沒有堅持下去,當時的條件實在是太差,做不了DNA比對,不像現在。”李大強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深深的遺憾,“再加上當時我同事剛剛殉職沒多久,我心情一直平複不下來。”
“你說的是丁警官?”邱正義問。
“是的,丁鐵成,我兄弟,可惜的是他還那麼年輕。”李大強又一次給自己和邱正義麵前的酒杯倒滿,“他去世的時候我們正在調查安平市的第三起案件,算上蘇川那一起就是第四起,蘇川那邊的案發比較早,是1990年。在安平的第三起案件中,也就是1994年8月,一個18歲的女高中生遇害,對這個案件我們毫無頭緒。1995年8月2號,範麗琴被害案整整一年後,我家屬難產,需要人簽字才能動手術,我們就去了醫院,就是那時候丁警官接到線報說有了範麗琴案件的線索,他非得自己一個人去追,結果當晚就出了事。”
“天哪,原來傳聞都是真的。”邱正義小聲說道,“我們局裏那時候就在議論說你們安平出了個連環殺人犯,非常難搞定,調查的人有一個殉職了。你後來趕到我們九原找我,卻並沒有把這事說透,我也就稀裏糊塗沒把你們聯係在一起,那時候我隻是覺得奇怪——安平的警察怎麼會突然以私人的名義跑來問起一中女生被殺案這檔子事。”
“我自己沒有確切線索,我怎麼告訴你?”李大強苦笑,“那年代辦案,隻能靠兩條腿跑、嘴皮子磨。”
“你說得沒錯,如果隻是因為血型相同,真的不能就此認定是同一個人所留,我們在血型定案上麵吃的虧實在是太大了。”邱正義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向李大強,“老哥哥,那這一次,難道說你是發現了什麼?”
李大強點點頭:“確切點說是我兒子阿峰發現的,他現在就在安平路308號的刑偵支隊工作。”說著,他掏出了一本工作筆記,從裏麵拿出了張相片遞給邱正義,“還記得這個鑰匙扣嗎?”
邱正義仔細端詳了一番後,驚得目瞪口呆:“我當然記得,當初你也提到了這個線索,但是我們領導沒有采納,理由是解釋不通,證據站不住腳。”
被說中了心結,李大強默默地閉上了雙眼,發出了一聲歎息:“八起案件,8條人命,8個鑰匙扣,這個家夥到底想幹什麼?”
“這張相片……”
“是第三起案件中的死者,公共衛生間裏的那起,我保留了下來。”李大強的目光複雜,“這起案件對我來說很不一樣。”
“那,你需要我做什麼?”邱正義問,“老哥哥,隻要是能力範圍之內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需要你幫我查個人,他叫老七,大名戚季城,今年算來應該是59歲左右,他會修自行車,擺過攤,右手少了一根小手指,是偷東西被逮住後被氣瘋了的失主給剁掉的。那時候他在安平因為打架被我們處理過,後來轉做警方的線人,23年前自從給我搭檔發了個傳呼後,我搭檔隨即出了事,他也就失蹤了,怎麼也聯係不上。我這次來之前四處找人打聽了下,原來當時他偷偷回到了九原,一年後因為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婆,被法院判了無期。10年前因為表現好,提前出獄後就回到了九原,因為他的堂弟早就在西南邊境失蹤了,他便頂替了他堂弟的身份,現在叫金新建,據說還在當地。所以,我想請你幫忙找下這個人。”
邱正義點點頭:“老哥哥,看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
“在我確定當年他為什麼突然消失以及他對丁警官到底說了什麼之前,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李大強的聲音顯得有些蒼白空洞,“因為那絕對不是一起偶然的車禍!我本想把這件事忘了,但是現在看來,逃避隻會帶來更大的傷害。”
“沒問題,這個忙我可以幫,但是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幹傻事。”邱正義嚴肅地說道。
李大強點點頭,又一杯酒下肚,他忍不住一聲長歎:“老邱啊,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隔了這麼久,這家夥還會下手,而且更狠。對了,當初九原一中出了這個事後,周圍有沒有什麼異樣的事情發生?”
“怎麼沒有?人心惶惶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單位當時不得不加派了很多警力在校園附近巡邏,畢竟凶手還沒抓住,你說是不是?”邱正義苦笑道,“死者家屬天天都到公安局去鬧,那段時間我們可真是風箱裏的耗子——度日如年啊。”
“老邱,其實當初我之所以沒有堅持並案,還有一個原因至關重要,那就是這個女學生在凶手身邊被扣留了48小時才被殺害,隨後又遵循了性侵的步驟,小樹林是第一案發現場,而在這之前的四起案件,受害者都是當場被殺害,並沒有耽擱這麼久。你也知道,接連發生三起同類型的案件就可以被定性為係列連環殺人案,凶手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作案模式,但為什麼這一起偏偏改變了時間上的選擇模式,而且做完這一起後,他就失蹤了整整23年?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李大強喃喃地說道,畢竟上了年紀,才兩杯酒下肚,他的臉就漲得通紅。
“這……”邱正義一時語塞,半天才嘀咕,“難道說不是一個人幹的?”
“不,那個鑰匙扣你別忘了,這是他獨有的標記。”李大強冷冷地說道。
“那……”
“我再提醒你,你們當時給我看的屍檢報告上表明受害者死前是吃了東西的,還很豐盛。而且被害者雙手雙腳沒有被捆住的跡象,也就是說凶手曾經是善待她的。”李大強平靜地說道。邱正義艱難地搖搖頭:“老哥哥,你就別為難我了。”
李大強輕輕笑了笑:“好吧,設想一下,在這之前四起,他都很利索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唯獨這第五起……所以我懷疑他身邊有人,一個類似於‘徒弟’的角色,而且搞不好的話,死在他們手裏的,還不止這8個人呢。從1990年6月3號的方麗案開始整整29年,你說,其間會發生多少未知的事?”
話音未落,邱正義臉色刷白,手中的玻璃酒杯頓時跌落在了桌子上,酒灑了一身。
夜幕降臨,安平市街頭昏暗的燈光下,路人匆匆擦肩而過。
他低頭拐進了一條巷子,這裏離主街區不遠,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昏暗的路燈下,沿街並不高的房屋此起彼伏各式各樣,每一棟門口的空調外機上無一例外都擺著花盆和雜物,這些房屋在地麵最多也就隻有一層,但是地下卻暗藏乾坤。在今天之前,他曾經來過這條巷子很多次,自然知道裏麵的秘密。
雪停了,室外的空氣冷得徹骨。他停下了腳步,站在一處屋簷下,順勢掏出了大衣外兜裏的煙盒。借抽煙的機會,他前後掃了一眼,巷子裏安靜極了,黑漆漆的夜空中隱約傳來不遠處主幹道上嘈雜的廣告喇叭聲和路人說話的聲音。
這種熱鬧一般都會到淩晨才結束。
他知道,此刻,就在自己身後這扇沉重的山桃木門後麵,就是一個用酒精麻醉靈魂的地方。他喜歡喝酒,因為他怎麼也喝不醉,這就給了他更多的機會去等待,去觀察自己身邊的獵物,去決定何時下手才是最佳的時機。
煙抽完了,他在水泥牆上把煙蒂掐滅,然後從兜裏摸出一個小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煙蒂放進去,又揣回兜裏。這麼多年來,他早就明白一個道理——不該在自己走過的路上留下任何不該留下的東西。
收拾好這一切後,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黑色羊絨短風衣,長長地出了口氣,確保無誤了,這才伸手拉開麵前這扇沉重的木門,風鈴響過,撲麵而來的是低沉而又躁動的音樂聲,以及那些陣陣暖氣中所包裹著的無處安置的靈魂。
他低頭走了進去,這個角度能確保監控探頭自始至終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順著彎彎的樓梯往下,是一間地下室酒吧,因為酒吧主人特別善於調酒且在圈內很有名,所以從這家酒吧賣出的酒比別的店要貴上好幾倍,但是每日裏卻並不缺乏慕名而來的客人。
他所坐的吧台位置上方總是不會亮著燈,這是每個酒吧裏都會有的一塊特殊區域,專門提供給那些不願意太招搖的客人。
他每次來酒吧也都會點同樣的一種酒,酒杯旁的桌上放著串鑰匙,鑰匙扣上墜著的是米老鼠頭像,接著便是他最喜歡的那條煙灰色羊絨圍巾。
“喲,這是你家孩子的鑰匙扣吧,這麼可愛。”說話聲伴隨著一陣名貴的香水味飄到他的麵前。
“我的。”他淡淡地說了句,嘴角露出了天真而又迷人的微笑,“你喜歡嗎?”
他知道這個女人肯定會說假話,所以他優雅而又隨意地露出了自己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純銀戒指,這表示他未婚,而且多金又溫柔。
果然,那女的上鉤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年輕女人的眼神變得迷離而又閃動著火花:“我喜歡,真的太可愛了。”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女人的雙眼,隻是右手衝著酒保做了個手勢:“請給這位尊貴的女士來一杯公牛彈丸(bull shot),我請客。”
女人的臉上瞬間也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似乎隻要有他在身邊,無論什麼樣的酒,都會是一種享受。
……
兩個多小時後,在另一條巷子的情人旅館中,他麵對眼前站著的被欲望燒紅了臉的年輕女人,柔聲說道:“閉上眼睛,等我。”
女人很聽話,她就這麼乖乖地站在屋子中央,閉上了雙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女人沒有看到他把他自己的衣服悉數脫下並疊放整齊,用塑料袋裝好後就一直放在衛生間,並且再也沒有拿出來過;更沒有看到他進了衛生間後並沒有洗澡,自然也沒有看到他走出衛生間時,身上竟然什麼都沒穿,雙手始終都背在身後。
他一步步無聲地接近女人,同時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鐵鏈,鐵鏈很沉,有三四斤重,鐵鏈的一端是一塊沉重的鐵鎖,亮晶晶的。他揮舞鐵鏈的時候帶動鐵鎖,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的太陽穴上。
隻一下,她就倒地不起。
而他依舊揮舞著,一下、兩下……他一絲不掛,嘴角卻始終都帶著一抹邪魅的微笑。
方才,就在舉起鐵鏈的刹那,他決定不再麵對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渴望看見持久的來自別人眼中的恐懼。
揮舞著鐵鏈,他越來越激動,甚至都沒意識到女人已經死了。
死亡來得如此之快。
人出生的時候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但是在自己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卻往往是無聲無息的。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本以為女人會拚命呼救,但是他卻什麼都沒等到,女人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去了,驚恐的眼神逐漸變得黯淡無光,臉上的笑容竟然還未來得及徹底褪去。
憤怒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渾身顫抖,目光在手中的鐵鏈和女人屍體之間來回審視著,強忍住自己怒吼的衝動。
但死亡是不可逆的,癱倒在地的女人就像一個被踩扁的破布娃娃再也起不來了,連微弱的求饒也沒有。
終於,他累了,他無力地垂下了手臂,失落感席卷全身。
臨走的時候,他換下了鑰匙扣。
每個人都會隨身帶著鑰匙,因為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家,而家就是安放自己靈魂和記憶的地方。
他端端正正地把整個鑰匙串塞在了女人尚且帶有餘溫的手中,轉身走了。
夜,寂靜無聲。
“砰砰砰,砰砰砰……”腦海中突然響起的激烈的敲打聲使趙曉楠從夢中驚醒,她猛地從睡墊上坐了起來,呼吸急促,散亂的目光在房間裏四處搜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奇怪的是,周遭依舊靜悄悄的,隻有窗外那嶙峋的樹幹映在了清冷的夜色中。
從月光的位置來看,此刻應該是淩晨3點多了,趙曉楠感到有些莫名的沮喪,她再也無法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那般重新睡回夢裏去了。不知從何時起,睡一個完整的覺對於她來說已經成了一種奢望。
她站起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雖然屋裏沒有開燈,但是滿屋鋪滿了月光。她看不清自己的臉。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被睡夢中的一陣激烈的敲打聲驚醒了。趙曉楠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
突然,她從鏡子中注意到睡墊上的手機發出了亮光,隨即便響起了刺耳的電話鈴聲。
趙曉楠輕輕歎了口氣,今晚看來是睡不成了。
趙曉楠沒想到來接自己去案發現場的竟然是李振峰,她鑽進警車的後座,隨口問道:
“怎麼是你?”
“順路。”李振峰有心事,不太願意多說話。
“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個人問題。”趙曉楠小聲問道。
“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上忙。”他立刻收回了思緒,臉上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