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人的記憶(3 / 3)

好不容易把門前清理出了一塊幹淨的路麵,老七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他剛要轉身返回煙酒鋪,身後就傳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略顯蒼老的聲音:“老板,拿包煙,5塊錢的那種。”

“好的,跟我來吧。”老七頭也不回,慢吞吞地走進煙酒鋪,他不急是因為這裏他說了算。

老七一邊在貨架櫃子上尋找著,一邊隨口問:“你是要紅梅還是紅河?”

“紅梅吧,抽慣了的。”陌生男人回答。

“給。”老七轉身把紅梅丟在玻璃櫃台上,習慣性地問了句,“支付寶還是微信?”

“支付寶吧。”

老七點點頭,拿起自己手機,熟練地點開頁麵,然後轉向對方:“你刷吧,4.8元一包。”

頭發花白的陌生男人點開自己手機頁麵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終於,他把手機鏡頭對準了老七的收款頁麵,“嘀”一聲過後,他卻並不急著付款,隻是驚訝地說道:“金新建?哎呀,這不是你的支付寶啊?!”

“誰說不是我的?”老七有些許不悅,但伸出的手卻並未縮回,畢竟不到5塊錢的東西,他想著快點打發走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行了,“你盡管刷,沒錯。”

“還是不對啊,這麼多年沒見,老七,你怎麼就隨隨便便改名了呢?”看著對方臉上瞬間流露出的驚愕神情,李大強心滿意足地笑了,“你叫我好找啊。”

他想起兒子阿峰不止一次地跟他說起過——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後,0.4秒以內人臉所流露出來的表情反應是最真實的。

這櫃台後麵站著的猥瑣男人的臉上此刻正好好地掛著兩個字——震驚!

當然,這種表情是轉瞬即逝的,老七立刻把眼神挪開了,低著頭一把抓過玻璃櫃台上的香煙,語速飛快地說道:“不賣了,不賣了,趕緊走,我要關門了。”

李大強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冷冷地說道:“老七,你豎起耳朵給我好好聽著,我雖然退休了,但眼睛沒花,我還沒老,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

一聽這話,老七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他緩緩抬頭,聲音有些發顫:“李警官,你到底想怎麼樣,都快30年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你就別死纏著我不放了,好不好?”

“你心裏有鬼!”李大強毫不退讓。

老七無奈地歎了口氣:“你不能這麼說啊,我做什麼可都是聽你們指揮的……哦,不,聽丁警官的。我是他的線人。”

“我隻想問你,那天晚上你跟丁警官到底說了什麼?事後,我們四處找你,你又為什麼隱姓埋名跑了?你到底怕什麼?”李大強雙眼死死地瞪著他。

狹小的煙酒鋪裏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半晌,老七這才幽幽歎了口氣:“那是因為你們後來一直都沒有抓住他,所以我隻能跑。”

“‘他’是誰?”李大強壓低嗓門,聲音嚴厲。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老七的目光中顯現出了恐懼,因為害怕,他的右手抖個不停,不得不用左手死死地按住,“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我,我一直都想忘記他!”

“不,隻要一天不抓住他,你就一天都忘不了。”李大強冷冷地說道,“等你將來死的那一天,你會把它一直帶到地獄去,它會時時刻刻在你的身邊盯著你!”

“不!”一聲近乎絕望的怒吼從老七的牙齒縫裏迸發了出來,他老淚縱橫,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你以為我願意嗎?那家夥根本就不是人好不好?他就長了個人的臉,別的,什麼都不是!李警官,你就別騙我了,他認得我的,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把我認出來了,他警告過我,如果我說出來,他會殺了我,我不想死,你知道嗎?他是殺過人的!”

李大強心裏一沉,幾步跨進櫃台把老七從地上一把薅了起來:“等等,你給我說清楚,你說他認出你來了?什麼時候的事?他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他,他就像鬼一樣。”老七伸手一指李大強身後的台階,“還是上個月的事,那天,他就站在那兒的台階上,和一個年輕人說話。”

“年輕人?多大年紀?”

“30多歲的樣子,皮膚保養得很好,穿著也挺不錯的。”老七回答。

“他們在說什麼?”李大強追問道。

“兩個人在吵架,具體說什麼我沒聽清,聲音也不大,是壓低了嗓門在吵,但是氣氛非常緊張。我起先沒認出他來,畢竟隔了這麼長時間了。但我閑著沒事愛看熱鬧,就想上去拉架,他轉過頭的那一刻,我嚇得渾身發抖,天知道我的雙腿怎麼會邁不動步的,我就那麼呆呆地看著他那張臉,他認出我來的同時我也認出了他。”

“他說什麼了嗎?”李大強急切地問。

“他什麼都沒說,但是他真的認出我來了。”老七看著李大強身後的台階和過往的路人,目光空洞,就像見了鬼一樣,嘴裏喃喃說道,“他笑著朝我做了兩個手勢,就兩個手勢,我就再也不會動了,整個人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什麼樣的手勢?”

老七這才回過神來,他看著李大強,目光卻徑直穿透了他,默默地抬起左手食指,在嘴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而右手,同樣是食指,卻變成了一把無形的刀,緩緩地劃過自己的喉嚨。

“你怎麼不報警?”李大強突然有些同情老七了。

沉默許久,老七長歎一聲搖頭苦笑:“報什麼警啊,我這輩子幹的缺德事還少嗎?反正我是不跑了,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年紀大了,更是跑不動了。”說著,他先是上前拉下煙酒鋪的門板,隨後落寞地轉身,緩步走向櫃台深處的那張躺椅,坐了下來,大半個身體埋在了黑暗中,這才悄然說道,“好了,李警官,我也想通了,太累了,連你都能找到我,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我就好好跟你說說吧。”

見狀,李大強默默地從手提包中取出一支錄音筆,打開,放在玻璃櫃台上,沉聲說道:“現在是2019年12月12日,早上8點37分,我在九原市一中對麵寶華路22號強盛煙酒店,店老板叫戚季城,外號老七,曾用名金新建。我是李大強,安平公安局退休警察。”

老七開始緩緩講述自己記憶中的故事:“最初見到那家夥的時候我就覺得很邪乎,那是在安平,3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的下午,三四點鍾光景。那天我準備去一個新村裏偷點值錢的東西,具體是哪個新村我忘了,現在城市改造得太厲害,很多老地名都沒了。我在踩點的時候,突然見到前麵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十八九歲學生模樣,背著包,還騎著輛永久牌自行車,我就想著這小子家裏條件一定不錯,那年頭,能騎上28寸永久牌的,家裏都是有錢的主。我就跟著他走,來到他家,那是個大雜院,裏麵住了很多人,進進出出的,我就沒膽子進去,幹脆在房子對麵土堆旁蹲著,等天黑再動手。

“時間很快就到了,誰想我剛打算動手,還沒來得及翻牆呢,那小子竟然自己就出來了,提著個兜,鬼鬼祟祟的,我一時好奇,就尾隨著他。”說到這兒,老七的喉嚨裏竟然發出了烏鴉一般幹澀的叫聲,李大強渾身一哆嗦,這才意識到那是他在笑。

“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猜不出來。”李大強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走了將近一刻鍾,這家夥真有耐心,他來到路口的一處樹林旁。我越來越好奇,就打算徹底看個究竟。”說到這兒,老七略微停頓了會兒,又嘿嘿笑了起來,“李警官,你做夢都不會想到那小子幹的是什麼事,他抓住了一個路過的單身年輕女孩,拖到樹叢裏,先是掐暈,然後就性侵了她,而做完這一切後,他就走了,沒事兒人一樣回了住處再沒出來……”

“你說什麼?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李大強感到了莫名的恐懼,“30多年前嗎?我怎麼不記得有這麼一起性侵案件,你確定是在安平?”

“30多年前了,反正就是你們所說的那起女學生在家裏被掐死又被性侵的案子之前沒多久,位置嘛,就是天一路。”

“那你怎麼不報警?”李大強突然語氣嚴肅了起來,“你是目擊證人。”

“報警?你就拉倒吧,開什麼玩笑,那年月我本身就有案底,警察會憑空相信我說的話嗎?”老七毫不客氣地反駁,“而且後來那女孩根本就沒有去報警,我說了又有什麼用?隻會自尋倒黴。

“我本來不想再搭理這種人的,我雖然幹的是溜門、撬鎖、踩空門的活計,但是我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這種從小都不學好的強奸犯。可是一周後,鬼使神差一般我又去了那小院附近,我也不知道我想幹啥,就在他家門外的土堆旁耗著,或許就想看看那家夥是不是還像白天那樣人模狗樣地去上學,然後回來幹些畜生都不如的事兒吧,結果那天晚上可真的出了大事了。那家夥又出去了,還是那麼做。結果呢,做到一半的時候那女的竟然醒了,冷不丁地就衝出了馬路,去道上向來往的車輛求救,結果被一輛路過的大卡車給直接碾死了。那場麵可把我惡心壞了,而那家夥竟然就這麼遠遠地看著,也不上前做些什麼,反而是20米開外的我給嚇得夠嗆,所以就暴露了自己。我那時候也不怕他,看見就看見唄,雖然他年紀比我小,營養比我好,可他哪有我結實啊,身高比我還矮了半個頭呢。他沒說什麼,我也沒說什麼,路燈下就這麼對視了一眼,也不知道他看沒看清我。本以為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我起先還沒把他和你們那起案件聯係起來,怎麼說呢,畢竟罪惡是藏在人心裏的,你光是看,還不一定看得著,得用腦子去琢磨。”老七又是一陣壞笑,可臉上的笑容沒多久就凝固了,“我最後一次去那個地方是6月份的時候。怎麼辦,就知道那小子家裏有錢,能撈就撈點唄。那個年代,咱安平城裏能騎得起永久的,鳳毛麟角,哪像現在。結果,那大院門口插著招魂幡呢,你說邪門不?我肚子餓啊,就想混在當地人中吃個流水席,說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遠房親戚,白包誰不會,朝裏塞張白紙就行了。”

“那你混上吃的了?”李大強哭笑不得。

“什麼呀,”老七擺擺手,仰天長歎,“我剛坐下,還沒拿筷子,就聽隔壁桌一老太太嘀咕,說亡者這家17歲的丫頭死得冤,據說發現屍體時身上一絲兒布條子都沒。我當時腿肚子就抽筋了,你說我還能吃得下飯嗎?我除了想吐,那就是脊梁骨冒冷汗,我就找了個借口溜了。”

“你怎麼就認為是他幹的?”

老七瞥了李大強一眼:“直覺!那小子就住這院裏,而且他根本就不是好人!外頭那兩起都是練手呢,我看了那遺像,那姑娘水靈著呢,所以我說那小子不是個好人!

“我也不想再在安平待了,心裏堵得慌,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接著‘流竄’到了蘇川。3個月後,天轉涼了,蘇川大學城也開學了,那天晚上我在蘇川大學對麵那條街上的一家金店裏偷了點黃貨,出來的時候在道邊上休息,無意中又看到了這個家夥,沒錯,就是他,冤家路窄啊!那身形,從後麵勒脖子那動作,幹脆利落,那女的都叫不出聲,真是出息了啊,他把那個長得還不錯的女的拖進了小巷子裏,現在想想我應該也是起了色膽,就悄悄地跟了上去,10米開外的地方看著,”說到這兒,老七一聲長歎,“但是這次,我後來才意識到我是陰溝裏翻船了,因為他不隻是強奸,他真的已經開始殺人了。起初的時候我……唉,李警官,你懂的,咱也是男人嘛,結果我看他掐了那女的沒多會兒,那女的就不動了,我就知道壞事了,剛想溜,他卻看見我了,也沒生氣。李警官,我們倆就這麼麵對麵瞅著,你絕對不會想到他竟然衝著我笑了,笑著做了兩個手勢,就是剛才那樣的,你懂了吧。事後那女的還是沒動,聯想起安平最後出的那檔子破事,我就知道他殺人了。後來新聞裏就說那女的死了。咋樣,我的直覺厲害吧?”

“你撒謊!黑燈瞎火的怎麼看得清楚你的長相?”李大強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我可沒撒謊,我就問你,蘇川警方發現死者的地方是不是有一個很亮的路燈?這家夥就是個變態,你想想,誰在幹這種欺負女人的事的時候,喜歡在那麼亮的地方下手啊?而且我敢打賭他一開始就看見我了,卻心安理得地讓我當觀眾。

“總之呢,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出租屋的。我病了好幾天,發高燒,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張古怪的臉,病好後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直接回了安平。本打算去再遠一點的地方避一避,但是因為沒錢,所以就打算再偷點,這就被你們逮住了唄。”老七伸了個懶腰,嘿嘿笑了笑。

“丁警官對我不錯,把我當兄弟一樣,後來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喝酒,酒桌上我就把這件事和他說了,他就告訴我,如果我再看見這個人,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他,我照做了。”老七說。

李大強想了想,皺眉問:“第一個受害者方麗有個哥哥,叫方凱,不是他?”

“丁警官給我看過他的相片,不是,不是那個人。”老七想了想,說道,“而且那家是個大院子,他跟我說裏麵住了七八戶人家,還都有孩子,不隻是他們一家。”

“我明白了,那你後來是在哪裏看見的這家夥,所以才給丁警官打了傳呼的?”

“安平路308號門口。”

“你說什麼?”李大強屏住了呼吸。

老七又重複了一遍:“安平路308號門口,沒錯,就是你們公安局門口台階上。所以我馬上就給丁警官打了傳呼,就在你們對麵的公用電話亭裏打的。後麵的事,李警官你反正已經知道了。”

“你確定沒看錯?”

“絕對不會看錯,雖然過去這麼久了,但是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你是從頭到尾看著他強奸殺人的?”老七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李警官,就這麼跟你說吧,這家夥簡直就是在演戲,整個過程他都非常享受,甚至不惜被人圍觀,我覺得他真的不正常!讓人感覺惡心!”說著,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補充了句,“我是說‘這裏’不正常,他就是個變態!”

“你那時候才19歲吧?”李大強突然問道。

“錯啦,我那時候已經29歲了,你也老啦!”老七笑起來的聲音真的很難聽。

笑聲戛然而止,接著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那他呢?”有那麼一會兒,李大強都懷疑老七是否還能緩過氣來。

“20歲上下,比我小將近10歲。”老七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忘了跟你說了,李警官,我還有一個月的命,腦癌,已經擴散到了全身,所以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你為什麼不去醫院?”李大強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

“一輩子都在幹壞事,我也該認命了,不治了,就這麼著吧,人的一輩子,說出來了,我也就沒啥牽掛的了。李警官,幫個忙,抓住那混蛋,也好讓我有臉去底下見丁警官。”說完這些話後,老七再也不吱聲了,他就像一個孤單的幽靈,瘦削的身形完全和背後的黑暗融為了一體。

在回安平的長途大巴上,窗外的夕陽布滿天空,遠處的山頭積雪未化。

李大強閉目沉思著。

當初方麗案發生的地方是幸福路27號大院,院裏確實住著很多戶人家,當時調查的時候有幾個懷疑目標,但是都被逐一排除了,而方麗的哥哥方凱在外麵上大學,當晚並不在安平市,後麵還是接到父親電話連夜從學校趕回家的,所以他沒有在場殺人的時間,更何況他沒有動機,因為死者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而方凱的個人口碑一向很好。

李大強心裏還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老七的話,還是有一定水分的,至少無法解釋他在丁鐵成出事後連夜跑了。

李大強感到有些心緒不寧,他掏出了手機,剛想撥打兒子李振峰的電話,猶豫了一會兒後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此時,長途大巴已經進入了安平收費站。

在車站下車後,李大強給老伴陳芳茹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會晚一點回家,然後打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安平路30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