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魔鬼之間,當欲望相通時,有時候真的就毫無界限之分了。
安平路308號,安平市公安局案情分析會議室內坐滿了來自九原、蘇川、長橋和安平市局刑偵支隊的案件相關經手人員,房間裏一片漆黑,幻燈片開始緩緩轉動。
“時至今日,包括蘇川、九原、長橋和我們安平境內,總共發生了10件未破的‘鑰匙扣凶案’,它們無一例外都與強奸有關。”李振峰說,“這裏所說的強奸犯並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強奸犯,這裏所指的強奸也不僅是性罪行,而是三重罪行。第一重,是展示權力,簡單粗暴地控製他人;第二重,是表達憤怒;第三重,是表達施虐者的需求。在他們看來,性欲是次要的,因為性欲是武器,而強奸則是屬於嚴重的暴力犯罪。
“我們這10起案件因為時間跨度大,被分成了兩個大組,一組是從1990至1995年,其間共發生了五起,有明顯的性侵行為,但是均在受害者死後發生,而另一組,是從2018年持續至今的一年時間,也發生了五起。”話音未落,會議室裏頓時響起了低沉的議論聲。
“李隊,後麵五起隻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而前麵卻相隔了將近5年?”
李振峰神色凝重地點點頭:“這是另一個凶手做的,你可以把現在的凶手理解為前一個凶手的進化版本,因為性侵受害者的屍體已經完全激發不起他的興趣,取而代之的是升級版的暴力和對屍體的損毀。最近發生在京華旅館402室的案子則更甚,凶手直接對受害者進行毆打並致其死亡,而不是曾經使用過的壓迫頸部導致受害者窒息身亡。我強調一下,前9起案件中,凶手都是先掐死受害者再實施性侵或者暴力毆打,跳過‘掐死’這一環節的變化是非常可怕的,強奸與暴力相輔相成,而直接暴力虐殺則是在強奸基礎上的進一步惡化,這表明此刻的連環性侵已經發展成為對生命的漠視。
“整個係列案件時間跨越近30年,我們所麵對的是兩個連環性侵者,隻有盡快找到他們之間的聯係和各自的作案規律,才能最終將他們繩之以法。”
李振峰邊說邊繼續按下手中的幻燈片展示控製儀:“根據連環性侵者的心理側寫,他們被分為五大類:確認型、自信型、報複型、興奮型和機會型。
“確認型強奸犯,這是一類完全不能確定自己性取向的人,他們缺乏安全感,而且性能力不足,需要有人向他保證,他的性能力足夠強大。他對受害者很溫柔,甚至還會問女方,他是否和她的男友和丈夫一樣好,他會要求受害者對他進行評價,甚至可能會問她以後是否還可以再見到她。這樣的人一般住在離受害者住處不遠的地方,他可能在附近徘徊,趴窗戶窺視,甚至監視潛在受害者一段時間再作案。他會不斷強奸作案直到被我們抓捕。大部分這種類型的強奸犯在遇到受害者抗拒時會停下來,因為這種行為在他看來隻是兩人之間的約會,而約會是不應該鬧得不愉快的。他的模式很有規律,絕對不會輕易打破。
“我們第一組案件中的凶手傾向於這種類型,但是有一點不同,那就是他把受害者目標直接掐死再實施性侵,這就體現出了他對自身能力的極大不信任,他知道女方會反抗,而對方這樣反抗的結果很有可能讓他的計劃無法得逞。所以,他就人為製造了一個‘聽話’的強奸對象。可是這樣‘聽話’的結果卻是下一次他必須去另外尋找對象,久而久之,他就成了連環性侵案殺手。
“他是個自卑的人,他在他的原生家庭中根本就得不到重視,這麼說吧,無論少年時期的他付出多大的努力,得到的卻隻是忽視,他的情感經曆也是一波三折。毫不誇張地說直至現在,都過去大半輩子了,他肯定也是單身狀態,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不僅缺乏對自身的信任,而且對自己的外貌方麵也是極為不自信。殘疾程度說不上,心理陰影肯定非常嚴重。這種陰影有可能來自他的父母。
“而這一點,我想他一直癡迷於把米老鼠鑰匙扣替換成受害者的鑰匙扣這個舉動,就可以很明顯地證實。”李振峰摁動手中的控製開關,屏幕上隨即出現了一把樣子陳舊的鑰匙扣,邊緣都已經被蹭掉了一層漆,“這把鑰匙扣是在第一位死者的身邊發現的,這位死者是個17歲的高中生,發現屍體的地方是她家中的床上,死者的父親發現並報了案。
“這一把米老鼠鑰匙扣在後續的案件中都出現了,雖然隨著年代的不同,形狀會有些變化,但是本質不變。我們派人走訪過廠家,他們說這種鑰匙扣質地粗糙,投放區域就是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和遊樂園門口的紀念品販售點,購買的顧客層麵就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很少有大人購買。
“米老鼠形象首次以動畫片形式進入我們國家是在1985年,由此推算1990年正好是最紅的時候,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商家才會用設計了米老鼠頭像的鑰匙扣來迎合孩子們的趣味,並延續至今。
“結合本案,之所以會出現這樣一個鑰匙扣就可以找到答案了,那就是這位連環性侵殺人者的心目中是非常渴望得到這樣一枚鑰匙扣的,他甚至把它當作了聖物。在最初階段,他的這個要求可能沒有得到家長的同意,在當時的他看來,這是他灰色童年時光裏最微弱也最堅定的要求,可惜的是被拒絕了,所以越被拒絕就越渴望得到,這讓他本就壓抑的內心世界變得愈發黑暗,他需要找一個宣泄點。我現在懷疑在第一起案件發生之前就已經發生過類似的案件,隻不過我們沒有接到過報案罷了。而這種鑰匙扣在1988至1990年間剛開始賣的時候,價格在3塊錢左右,這個價格對於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來說是過高的,所以要麼從家長那裏得到這個鑰匙扣,要麼就是從死者手裏得到這個鑰匙扣。我們想象一下,他最早開始的發泄,也是最原始的發泄手段就隻是強奸,但是當他偶然發現受害者有這麼一個鑰匙扣的時候,他就自然而然地下手了,因為他心中以往每一次的壓抑都是在退讓,偏偏在那個時候,他已經無路可退,那就隻有殺人,隻有殺人才能真正占有那個鑰匙扣。但是他又不願意真的去殺人,在這種矛盾的心情轉變中,他後續的每一次作案就變成了先掐死對方,然後強奸,最後放下一個相同圖案的鑰匙扣,一次次地重演當時的悲劇,以求自己的內心得到解脫。
“為什麼說是解脫,有這麼一個細節——就是我們警方發現鑰匙串的時候,鑰匙扣是凶手留下的,但是鑰匙卻是死者的,也就是說凶手在最後竟然把死者的鑰匙一把一把地從舊的鑰匙扣上轉移到了他的那把鑰匙扣上。如此舉動,從另一個角度來分析就是凶手在贖罪,在對那個被他搶奪了鑰匙扣的受害者贖罪。”
說到這兒,李振峰的目光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我們不排除當年這個被他剝奪了鑰匙扣的受害者是他認識的人。或許,我們將來把他抓捕歸案的時候,會在他的隨身鑰匙串上發現這把最初的鑰匙扣。”
“為了一個這麼不起眼的東西竟然走到殺人這一步?”
李振峰搖搖頭:“性侵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他心中長久積蓄的壓力的一種排遣方式;鑰匙扣是對殺人行為的救贖;而掐死受害者,則是希望滿足自己想象中的‘聽話女性伴侶’的設定。這三者結合在一起,我想就是我們要麵對的第一個連環性侵殺手的心理測繪。”
“而第二個凶手,是個年輕人。”李振峰換上了從京華旅館截取的視頻畫麵,“這是我們僅有的有關他的畫麵,他的作案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在幾個受害者身上沒有看到明顯的性侵痕跡,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明顯的暴力痕跡。我剛開始說過,強奸與暴力是共生的‘夥伴’,我們不要認為沒有實施強奸就不是連環性侵者,犯罪史上不乏這種人,他們從心裏厭惡女性,尤其是那種會主動迎合自己的女性。強奸與暴虐性質是相同的,給實施者所帶來的最終快感也相同,他們的目標都是徹底征服女性。從他前麵所犯下的五起案件來看,他與我們五種類型中的另外一種自信型強奸犯特征相似,這種人對自己的陽剛之氣確信無疑,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傾向於健身或者穿著時髦高檔的衣服,就像畫麵中的這位,老板娘跟我說過他穿的這件大衣是純羊絨的,價值不菲。還有就是,這類人長得都很帥,肌肉發達,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他也完美地發揮了這種優勢。性侵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欲望,他要的是對受害者更為有力的控製。他用自己的體力征服受害者,一方麵是為了表現自己的‘陽剛之氣’,另一方麵則是宣告自己身為‘擁有者’的無法取代的地位,他是他自己心目中的‘王’,為此,他可以鄙視身邊所有的人,包括警察在內。”
李振峰調出了那張“比心”的畫麵,苦笑了一聲:“這就是他送給我們的見麵禮。由此可見,我們的第二個對手具有典型的自戀型人格障礙特征,具有這種人格障礙特征的人通常被童年時期的教育影響,家人過度的寵愛讓他很少受到批評和去承擔責任。他的膽子非常大,甚至大到作完案還會用死者的電話給我們報警的程度。他不怕被我們抓,他要的就是我們與他對弈時的刺激。
“所以結合兩者來看,我們要對付的是一個性格基本不健全的人和一個什麼能力都不具備的人,前者對自己沒有安全感,而後者是處於過度控製的地位。
“這個鑰匙扣是把他們兩個聯係在一起的關鍵一環,因為在對外公布的消息中,並沒有提到過它,所以‘巧合’二字並不存在。那麼23年前,第二個凶手最多隻有十幾歲,而第一個連環性侵者也不過20多歲年紀,他們之間到底什麼關係?為什麼後者心甘情願地繼承了前者的做法?我想,這就是我們後麵所要麵對的問題。”
話音未落,會議室裏的燈瞬間亮了起來,幻燈片屏幕緩緩關閉。
李振峰把手裏的文件夾合上,抬頭說道:“我最初犯了個錯誤,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鑰匙扣上,就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凶手幹的,但是後來,在最後兩個現場中我明顯感受到了不同的犯罪手段和風格,前者穩重,5年五起,後者短短一年就五起,暴力程度更是上升到了直接殺人,所以我們時間不多了,因為他很快就會再次下手。
“在這兒我還要補充一下,第八起,也就是發生在軋鋼廠家屬區的那起孕婦沈佳被害案,我個人還是傾向於是第一個凶手幹的。隻是很抱歉我現在還沒有完全想通時隔這麼久,他為什麼又會突然殺人,從他對胎兒的處理方式來看,不排除他有一定程度的戀母情結,因為子宮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就是安全感和母愛的替代物。我會對這個案子做進一步跟進,因為我覺得這個受害者一定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以至於讓他隔了23年還會下手。
“蘇川、長橋和九原方麵,也請你們多多配合,尋找一下當年是否還有遺漏的案子。”
安東在一旁小聲嘀咕:“李哥,那你從哪一點判斷出他還會盡快下手的?”
“犯罪史上連環殺手對女性的違法行為是一個逐步升級的狀態,相應得到的心理快感也是同等的,從最初的言語挑逗到猥褻,再到後麵的強奸,最終是暴力虐殺,施暴者的心態會從最初的簡單迷戀迅速轉變為最終的癡迷,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一個好鬥的人,看著一分鍾前還活生生的人在他麵前被殘暴打死,這種有著最直接觀感的殺戮就像給他打了一針興奮劑,所以,我們時間不多了。”李振峰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
“李隊,如果第八起案件不是他做的,那第一個凶手確定還活著嗎?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他還會不會繼續作案?”
會議室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李振峰輕輕歎了口氣:“目前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沒有辦法下結論。”
正說著,他一抬頭,竟然在會議室的門口看見了自己父親李大強風塵仆仆的身影,不禁愕然:“爸……你怎麼來了?”
李大強並沒有回答,他徑直走進這個熟悉的會議室,聲音沙啞,語氣平靜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兄弟單位的,那我自報下家門,我叫李大強,退休前就在這安平路308號的市局刑偵支隊工作。我剛從九原市回來。我能為你們提供一些有關第一個連環性侵殺手的情況,這是我今天剛拿到的證人錄音資料以及相關筆錄,他是已故刑偵支隊丁鐵成警官的線人,姓戚,叫戚季城,外號老七,以前是個賊,被我和我兄弟鐵成抓過,後來就轉做了我們警方的線人。資料裏是他在做線人之前的事,可以說他是目前唯一一個目睹過第一個連環殺人犯殺人過程並且還活著的人。”
“那他現在人呢?”馬國柱焦急地追問道。
“得了腦癌,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李大強神情漠然。
“他的情報可靠嗎?”林局問。
“隻能說一半對一半,那小子躲了我24年,我費了老大勁才找到他,我覺得撒謊不可能,但是有隱瞞是肯定的。”李大強衝著兒子李振峰笑了笑,“在街頭混的人,總會給自己留條後路的,所以別奇怪,這些至少是個判斷方向。”
李振峰皺眉問:“爸,都隔了將近30年了,他還能記得那麼清楚?”
李大強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數落開了:“你看你看,跟你說多少遍了當警察要先接地氣,光靠高科技是沒用的,理論比不上實際經驗來得紮實。”說著,他朝桌上那支錄音筆努了努嘴,“老七這家夥當了一輩子的賊,就腦子管用,記住地形、人臉啥的簡直就不用動腦子,你知道反扒隊的為什麼老逮不住這家夥嗎?就是他太會認人了,隻要他願意記,一張人臉在他麵前經過,過幾個月都能給你直接指出來。可惜就是不學好,唉!而這個嘛……他是被嚇著了,所以就記得更牢了。”
最後那一刻,李大強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悲哀。
法醫辦公室裏,趙曉楠剛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李振峰,她平靜地伸手一指自己麵前的椅子:“進來坐吧,我正好要找你。”
李振峰臉上的笑容瞬間浮現了出來,他趕緊三步並兩步上前,在椅子上剛坐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把靠背椅換了個位置,再次坐下的同時順勢趴在了椅背上,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可把我累死了。”
“你說的是剛才開會吧?我沒去,要幹活,我這邊人手本來就 不夠,小馬還偏偏病了。”趙曉楠皺眉掃了眼空蕩蕩的辦公室,“文 書工作就得我自己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