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月病了?”李振峰吃驚地說,“難怪安東那家夥今天有些魂不守舍。”
“她的胃不好,這幾天忙得吃飯都沒個準,她老毛病就犯了。”趙曉楠伸手在文件欄裏翻了翻,找出一份剛打印好的屍檢報告遞給李振峰,“這就是京華旅館那案子的,死因和我在現場推測的差別不大,顱腦損傷合並創傷性失血性休克,幾乎是當場死亡。”
李振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死者才22歲,還很年輕,下麵走訪過來的消息說是汝南市人,離咱這兒300多公裏,是我們安平音樂學院大三的學生,家裏的獨生女,明年就畢業了。據她室友說在這節骨眼上她偏偏和男朋友分手了,心情鬱悶,就去酒吧喝酒,那家酒吧在圈裏挺有名的,名字叫‘渡月’,因為老板兼酒保調酒的技藝特別高超,又花樣百出,吸引了很多客人,死者就是在那裏被凶手盯上的。死者本身條件也不錯,眼界高,所以一般人她是看不上眼的,這樣一來就和我的推測聯係上了。”
“什麼樣的‘推測’?”趙曉楠皺眉看著他。
“‘自信型強奸犯’,很注重外表和個人穿著,品位很高,而且自身條件也不錯,所以才會有這個資本吸引死者的注意。”李振峰若有所思,“第一個連環性侵殺手是看準了目標,然後進行蹲守,而第二個沒有明確目標,屬於隨機挑選,唯一的標準就是受害者主動搭訕,這是他們各自挑選受害者的模式。”
“我仔細查看過京華旅館402死者身上的每一處傷口,沒有絲毫遲疑,可以看得出從一開始,凶手就沒打算讓受害者活下來,這顯然就是他計劃之內的意圖,根本不存在激情殺人一說。”趙曉楠輕聲說道,“太慘了,顱骨一半都被打碎了,那要很大的力氣。對了,說到凶器,你等等,我給你看個三維建模圖。”
說著,她探身從右手抽屜下方的櫃子裏抽出一張打印好的A4紙,遞給李振峰:“這是根據多次試驗結果,結合傷口的詳細數據進行三維數學建模推算出來的,所以我們要找的是一段長兩米左右的鐵鏈,鐵鏈的最頂端是一把鐵鎖。這個凶器總重量在3公斤左右,從現場狀況來看,凶手是站在死者身後的位置一擊命中的,我懷疑當時凶手是叫受害者閉著眼睛等他,或者是給個驚喜之類,這對本來因為酒精緣故就有些神誌不太清楚的受害者來講,現實與虛幻相結合,她是根本躲不過的。由此可見,凶手的殺人行徑太過卑劣。還有就是,根據歐陽他們那邊對足跡的固定和提取來看,凶手殺人時沒有穿鞋。”
李振峰一呆:“光腳殺人?”
“已經提取了兩枚有效足印。”趙曉楠點點頭,“我相信他那時候是一絲不掛的,去年的時候我旁聽過類似的命案審判,了解到凶手這麼做是為了不弄髒自己的衣服。”
回想起自己在監控視頻中所看到的那個背影,李振峰頹然閉上雙眼,腦子裏那個殺人凶手衝著鏡頭比心的畫麵總是揮之不去,凶手的臉上掛著嘲弄的笑容,但是可悲的是自己無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剛才我爸來了。”李振峰不知道為何會突然向趙曉楠說這句話,就像剛才他站在法醫辦公室門口不知道為何來這兒一樣,難道說隻是為了尋求一時的心靈慰藉?這未免有些太尷尬了。想到這兒,李振峰臉都紅了。
“我聽小九說了,還說李隊你太厲害了,案件分析得頭頭是道。”趙曉楠卻表現得很平靜,似乎根本沒當回事。
“那是我的專業。”李振峰訕訕地笑了笑,站起身,剛要走,卻被趙曉楠叫住了。
“別急著走,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趙曉楠抬頭看著他,“你去打開靠牆那邊的燈箱,上麵有兩張X光片。”
李振峰照做了,趙曉楠走到他身邊,伸手一指左邊那張:“我們人體的骨骼與肌肉、肌腱、韌帶等組織協同,共同完成人的運動功能,骨骼提供運動必需的支撐,肌肉、肌腱則提供運動的動力,韌帶的作用是保持骨骼的穩定性,使運動狀態得以連續地進行下去,所以骨骼是運動的基礎。但是你注意看這張X光片中的幾處骨骼,你看到了什麼?”
李振峰雙眼緊盯著X光片,片刻後他有些忐忑地回答:“好像有些細微裂痕。”
“沒錯,你看到的部位是人體的小腿雙骨之一的腓骨,細長,位於小腿的外側部位,脛骨外後方,一體兩端,它與旁邊的脛骨一樣,是支撐人體站立的重要骨骼,但是這上麵卻有砍切痕跡明顯的刀痕,也就是說,死者在被塞進牆洞之前,她的兩條小腿被人用刀砍傷過,所以當時的她根本就不能動,也就是說她已經失去了行動能力。”趙曉楠雙手插在工作服口袋裏,認真地看著李振峰,“而這樣的刀傷,遍布了她全身的骨骼,或深或淺。也就是說她即使不在牆洞裏被悶死,也會因為失血過多而身亡。
“根據她的兩處髕骨和腓骨,我計算出了她的身高在164厘米左右,這在那個年代裏算是很好的身材了,而且她還沒有生過孩子,年齡在20到25歲之間。這些都是計算機驗證過的,基本沒什麼數據偏差。”說著,她一聲長歎,“我盡快整理一份屍檢報告給你。”
“難道真的是被人殺死的?”李振峰有些茫然。
“對,就在這安平路308號裏麵,可以說是太歲頭上動土吧,你應該不會忘了最初這裏是幹什麼的。”趙曉楠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我還有個問題,趙醫生……”
趙曉楠轉頭看著他。
“你說這個世界上有誰會記住二三十年前某個人的麵孔,而且是就見過幾麵的人?”李振峰問。
“你是學心理學的,怎麼會想到來問我這個問題?”趙曉楠雙手插在工作服口袋裏,想了想,說道,“排除心理方麵的原因,這種情況也可以用科學來解釋,就是一種叫超憶症的病,在臨床上的表現為大腦擁有自動記憶係統,會將所有經曆過的事情絲毫不落地記住,而且可以在很多年後依然清晰記得,通常對數字、時間比較敏感,有的是對圖像,比方說人臉。至於說造成這種病的原因,目前還沒有個明確的來源,但是大部分病人都有腦瘤症狀。”
“那病人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嗎?或者說得病的原因?”李振峰追問。
趙曉楠搖搖頭:“病人不會知道。因為腦部受損是不可逆的,而且早期很難發現,除非是外傷導致,直接損傷了負責記憶的部分。總之,人得上這種病,不是件好事。”
一個小時前。
李大強拎著包走出大樓,站在熟悉的公安局門前台階上的時候,回想起老七跟自己說的話,他的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臨走前,老七在最後還是沒有能夠說出那個家夥的具體長相,無論自己怎麼追問,甚至都到了威逼利誘的地步,老七還是推脫自己忘了,後來幹脆就躺倒了裝死。
老七不說自然有他的理由,但老七是唯一見過凶手的人,這樣一來線索又斷了。李大強又一想,也許老七之所以咬住不說,有可能是為了他好,不想讓他再攪和進去,畢竟已經退休了,人生不可能重來。
當初,老七對丁鐵成是感激的,因為丁鐵成冒死救了他,如果沒有丁鐵成及時出手的話,老七早就被他同夥給活活打死丟在野地了。這些過往,李大強心中清清楚楚。所以丁鐵成的死,對於老七來講,心中的痛苦應該不亞於他李大強。而老七之所以會跑,一方麵是害怕說不清,另外一方麵則是不想讓李大強再繼續追下去,因為正如老七了解丁鐵成一樣,他也同樣了解李大強的心思和為人,警察就是一身正義,奮不顧身。
李大強本來想抹去那段錄音的,可是後來想想,不如就這麼交出去,因為凶手必定會知道他去過強盛煙酒鋪,隻是早晚的事,而他這麼做,或許敲山震虎,還能挽救一下老七的生命。
隻是李大強不喜歡兒子李振峰看著自己時那古怪的眼神,稍微帶著點嫌棄,對了,還漲紅了臉,就好像自己是個調皮的孩子突然打斷了大人之間的談話一樣,就差沒把他給轟出去了。
果不其然,散會後,李振峰衝著李大強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我最後一次提醒你,你已經不是警察了,以後這些調查取證的事,就讓我們警察來幹吧。你回家好好過你的退休生活,別再給我們添亂了!”
兒子擺明了就是不給老子麵子。
偌大的會議室裏瞬間鴉雀無聲,認識的不認識的麵孔全都朝父子倆所站的位置看過來,大家誰都不敢吱聲。
李大強皺眉死死地瞪著兒子李振峰,半晌,嘴裏咕噥了句:“好,兔崽子你出息了,翅膀硬了就知道修理起你老子來了。”
劍拔弩張的架勢,氣氛瞬間凝固,大家都以為李大強會給李振峰一巴掌,誰知這老頭兒愣了半天後卻隻是沉著臉扭頭就走。馬國柱見狀,趕緊追了上去,最後把他送到大門外才算放心。
想到這兒,李大強苦笑著搖搖頭,走下了青石台階。
李大強回到了家,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見到老伴陳芳茹正在拖地。陳芳茹有些擔憂地問:“你回來了?”
李大強“嗯”了一聲。
“吃飯吧,我都做好了。”
李大強又“嗯”了一聲,在飯桌邊坐了下來。
陳芳茹想了想,又說:“我把你爺爺那張相片給阿峰了。”
李大強一聽,臉色變了,把手中的碗筷重重地往飯桌上一扔,抬眼看著妻子:“誰允許你這麼做了?”
“阿峰有權知道那個死在牆裏的女人到底是誰!”一向柔弱的陳芳茹突然憤怒了,她一把甩掉手裏的拖把,瞪著李大強,“當初從婆婆那裏拿到這張相片的時候,你是跪在身邊的,你媽是怎麼跟你說的,你難道不記得了?你爺爺當初就是死得不明不白,現在又出這檔子事,我看老天爺就是要讓阿峰去弄清楚事情真相,這是命中注定的事,隻有阿峰才能讓你的祖輩體體麵麵地離開這個世界!你應該感到驕傲才對,而真正的你卻隻不過是個傲慢的不懂事理的老頑固!臭老頭兒!你太讓我失望了。”
此情此景,這一番話,讓李大強頓時目瞪口呆,他真的沒想到在他麵前性格內斂溫柔、一輩子都沒對他發過脾氣的妻子,骨子裏竟然是如此倔強與果敢。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坐著,就這麼看著妻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夜深了,安平市的街頭又一次變得冷冷清清,夜風呼嘯而過,馬路上卷起了一些垃圾紙袋和枯葉,被風裹挾著滾落到一旁的下水道裏去了。
李振峰蜷縮在警車駕駛座上,凍得微微發抖。後座的安東則在埋頭吃著今天的晚飯——泡麵。按照“蹲坑”的規矩,這輛警車外觀沒有明顯標識,車裏也是不準開燈的,所以安東隻能摸黑在後座上趴著吃。而本來被安排和安東一起“蹲坑”的那位年輕警員在一小時前被李振峰打發回家睡覺去了,最近這段日子裏,每個人心頭的壓力都不小,需要足夠的休息。
“李哥,你今天其實不用來‘蹲’的,你是掌控大局的人。”喝完最後一口湯,安東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了一下滿嘴的油花,“事情丟給我們這些跟班小弟就行了,別大材小用。”
“你瞎說什麼呢。”李振峰皺眉咕噥了句,“幹活還分主次啊?!大家都是兄弟,以後少來這套。”
今晚蹲點的是兩組人,兩台警車,總共兩個地址,隻是在同一個小區不同的樓棟外罷了。
“對了安東,你們的消息可靠不?”李振峰滿腦子都是父親李大強下午拿過來的那段錄音,他在開車來這裏的路上聽了不止一遍,再加上剛看過安平市區26年前的地圖和父親的工作筆記,心裏有些煩躁不安。今天下班後又給母親陳芳茹打了個電話,可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便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到家了,便隻能叮囑母親要注意安全,借口工作忙就匆匆結束了通話。
“當然可靠。”安東從座椅中間爬到了前排副駕駛座上,動作靈活得就像隻猴子,他靠在椅背上先是伸了個懶腰,隨即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李哥,你要知道這城市再怎麼變,根基是不會變的。戶籍科那邊反饋說天一路附近幸福大院的拆遷戶按照規定都回遷到了荷葉新村與芳香園兩個小區,刨掉那些出國的和去世的,芳香園小區整個都被排除了,剩下的與年齡相吻合的有作案可能的就單子上的這兩家。而且呢,小區就這一個出口,你不用擔心兩隻眼睛不夠用。”
“方麗的哥哥方凱現在還住在芳香園小區。對了,我們的人找當年的受害者談了沒有?”李振峰問。
“談了,通過婦聯很快就找到一個,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有個受害女性互助協會,因為需要及時地進行心理幹預與疏導,所以都有相關的人員登記資料,也方便事後隨時對案例結果進行追蹤,總之隻要時間和地點對得上就一準能找到。”說到這兒,安東輕輕歎了口氣,“找是找到了,但是她拒絕前來指認凶手,推脫說時間太久了,自己已經記不起來了,而且因為個人隱私安全的特殊性,婦聯的工作人員拒絕了我們和她麵談的要求,應該是怕再刺激到對方吧,聽說她至今都對異性有排斥,這也太慘了點。”
“你說得沒錯,有些強奸案受害者的心理創傷是會延續一輩子的,我們心理學上有個專業術語,叫創傷後應激障礙。”李振峰雙眼看著車窗外,目光中充滿了同情,“這些受害者往往要用很長的時間,甚至是自己的一輩子來重新撿起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而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因為無法走出來,會選擇自殺。”
正說著,車前方突然走過一個人,李振峰一怔,他的目光盯著那人的背影,看著他就這麼走進目標樓棟,上去後沒多久,3樓左邊房間裏的燈便亮了起來。
“安東,看下目標3棟3樓住著的人叫什麼名字。”李振峰壓低嗓門語速飛快。
“3棟302室,戶主方振德,獨居,51歲,在供電公司工作。”
“他是不是還有個曾用名叫方凱?”李振峰拿出手機撥打了方凱的電話,卻是關機狀態。
安東翻看了一下手機上的備忘錄,果斷地搖頭:“沒有,戶籍登記記錄上他一直都叫這個名字,方振德。”
“那他有沒有一個妹妹叫方麗?”李振峰不甘心,腦海裏又一次出現了方凱那飄忽而又悲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