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他隻有一個弟弟,叫方振軍,不過已經去世了,故意殺人,戶口是6年前死刑被執行後注銷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安東感覺到李振峰的情緒有些不對,便關切地問道,“李哥,怎麼了?”
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他剛才的側臉,我好像在一個人的戶籍相片上見到過,真的太像了。”
“誰?”
“方凱,就是29年前第一位受害者、17歲女高中生方麗的哥哥。但是他並不住在這裏,他在戶籍上登記的是芳香園小區23號501。”李振峰轉頭看著身邊副駕駛座上的安東,眼神中滿是困惑不解,“我必須證實他們兩人是不是同一個人。還有就是,這個方振德,他在供電局的具體工作是什麼,你也給我盡快落實清楚。”
“沒問題,馬上就有結果。”安東彎腰從座位底下摸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後敲擊了一番,“李哥,這個方振德在供電公司的工作是抄表員。”
“抄表員?”李振峰心中一動,“他幹這一行多久了?”
“20年。”
“你再查一下供電公司的人事獎懲記錄,看下這個人在這20年中有沒有得到過什麼獎勵?”
安東翻來覆去查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說道:“真是奇怪,沒有,這個人從進入公司到現在20年內,獎勵和懲罰的記錄都沒有,而且20年內從未離開過這個崗位,甚至連優秀勞動獎章都沒有要,主動把名額讓給年輕人了。”
李振峰緊鎖雙眉,果斷地摘下警用電台話筒:“我是01,目標3棟301,我們馬上上去帶人,口頭傳喚去市局。”說罷,便順手掛斷了話筒,拉開車門鑽了出去。
20多米遠的小區大門外沿街馬路邊上,他終於等來了一輛空的出租車,上車後,他把略微有些分量的黑色書包往後座上一放,對司機說:“芳香園。”
出租車開走後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兩輛警車也駛出了小區,消失在了濃濃的夜色中。
淩晨3點,漆黑的夜空中又一次飄起了雪花。
安平市公安局辦案區訊問室外的走廊上,李振峰皺眉看著與他隔著一塊厚玻璃的方振德,遲遲不推門走進房間。
DNA提取結果還沒出來。
“李哥,我們隻有24小時,他會承認嗎?”身邊的安東有些底氣不足,畢竟手頭證據還不是很充分。
“他不會。”李振峰微微一笑,“即使有證據擺在他麵前,他也不會承認。”
“為什麼會這樣?”
“一個人在20年這麼長的時間裏從不做壞事,也不做好事,沒有朋友,更沒有敵人,社交生活幹淨得就像一張白紙,拒絕各種獎勵,一個人住,這樣的人就像個隱形人,如果沒有足夠的心理抗壓能力,他是絕對做不到的。”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說道,“而且我們手頭沒有最初五起案件的DNA對比樣本,所以即使我們拿到他的樣本也沒用。24小時對於我們來說足夠了,今天我們隻是聊聊而已。”
安東看了看李振峰:“李哥,我剛才和供電局的人事科領導又談了一下,對方表示方振德做事非常低調,是大家眼中的老好人,所以一聽說我們警方傳喚了方振德,他就覺得很奇怪。除了一件事……”
李振峰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方振德的臉:“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他不願意結婚的事,對不對?總是有理由推脫。”
“沒錯,沒錯,對方就是這麼說的,這是方振德身上唯一的疑點。李哥,那到底是不是他幹的?”
李振峰皺了皺眉:“一切皆有可能,但是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證據上我們占弱勢,得費點手腳。”說著,他手一伸,“東西拿來了嗎?”
安東趕緊把懷裏抱著的地圖和卷宗放到李振峰手裏。
李振峰沒再多說什麼,平靜地伸手推門走進了訊問室。
他知道自己不能隻麵對眼前這一個連環性侵殺人者,因為在這平靜的中年男人身後,有一個由他親手締造出來的魔鬼,正用殘忍的殺人手段延續著他的“神聖使命”,而案發現場所發現的那個儀式一般的米老鼠頭像鑰匙扣,與其說是他對殺人的懺悔,還不如說是他們兩人之間所締結的“殺人契約”。
人與魔鬼之間,當欲望相通時,就毫無界限之分了。
訊問室的門在身後緩緩關上,李振峰並不急著坐下,他盯著方振德的眼睛,本以為對方的視線隻會躲避,但是方振德的視線落地穩定,目光平和,就好像在平常的街頭茶室中偶然看見了自己的老友,所以臉上隨即露出的笑容也是很平靜的,波瀾不驚。
他好像根本就沒見過李振峰一樣。
人類的很多行為都是由邊緣係統的反應來控製的,而不是主管思考的大腦。邊緣係統的反應更為真實,也更接近本能,所以打算說謊的人一般都會刻意減少一些自己的手部動作,想要盡量保持一種鎮定,有意控製身體的動作。因為他們會擔心過多的手部動作會暴露出什麼,而這是他們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李振峰用目光示意安東進行簡單和常規的訊問,而自己則坐在一邊,繼續靜靜地觀察著方振德的一舉一動。
在家裏,方振德對於突然出現的警察,並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這與他20年來的一貫作風是完全吻合的。雖然說方振德就是殺人犯的結果是李振峰自己推斷出來的,但是他內心還不是百分百肯定,他還需要排除一個因素,那就是方振德是否患有內心孤獨症,也就是自閉症。
自閉症是一種由於神經係統失調導致的發育障礙,其病症包括不正常的社交能力、溝通能力、興趣和行為模式,是一種以嚴重而又廣泛的社會相互影響和溝通技能的損害以及刻板的行為、興趣和活動能力為特征的精神疾病。而這些特征在方振德以往的經曆中都得到了逐一驗證。
李振峰此刻心中感到了一陣忐忑不安。因為在安東逐步訊問的過程中,壓力也在逐漸增大,但是方振德並沒有情緒失控,沒有流露出想象中的大吼大叫、歇斯底裏,導致自己語言能力減弱而不得不用各種激烈的動作配合講述的教科書式的情景,相反,無論表情還是動作,都顯得很有教養、很收斂,並且沒有出格的行為。
而如果判定方振德為成年自閉症患者的話,雖然可以解釋其以往單一隱形的生活經曆,但是在言談方麵話語非常少、無法接受交談對方的引導,甚至還會鑽牛角尖的這些特點,在方振德身上卻沒有展現,甚至連發生的跡象都沒有。
也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閉症。
突然,李振峰心中一緊,是的,自己沒有看錯——每當安東談起那枚米老鼠鑰匙扣的時候,方振德總會下意識地將桌麵下的右手蓋在左手上,抑或相反操作。雖然言辭間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李振峰還是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他現在可以確定方振德在撒謊,至少他對米老鼠鑰匙扣是知情的,而且有著很不好的印象。
正在這時,有人在走廊裏敲了敲玻璃窗。李振峰便站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小九衝著李振峰點點頭:“李哥,這人不是方凱,我們剛才的比對結果出來了,和芳香園小區501室衛生間內那隻口杯上的DNA並不吻合。”
“芳香園小區那邊除了方凱的DNA,還發現別的什麼人的指紋或者DNA了嗎?”李振峰問,“包括足印,有幾組?我記得我的足印對照樣本已經給過你們了。”
小九搖搖頭:“除了方凱自己外,沒有特別的。李哥,這個方振德非常小心,我們技術室的幾個兄弟幾乎把他在荷葉新村的住處給查了個底兒朝天,結果這個人就好像沒有自己的過去一樣,房間裏的東西比旅館裏的還少,唯一的消遣就是兩樣東西,一台老電視和一個老式卡帶式錄音機。”
“裏麵有磁帶嗎?”
“沒有,空的,家裏找過了,沒有磁帶。而且幾個抽屜都查過了,除了私人衣物,都沒有別的異常。”
“看來,荷葉新村這個住處是他故意送給我們的。”李振峰神情凝重,“他知道我們遲早會找到那裏,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該拿的他都已經拿走了。”
似乎心靈相通,玻璃窗的另一麵,方振德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隻不過他的目光並不是落在桌子後麵坐著的安東身上,而是從安東左麵肩頭直接看向了玻璃窗這邊的李振峰,兩人視線在無形中交錯。雖然在方振德的眼中所看到的隻是一塊單麵玻璃,但是那笑容分明就是給李振峰的,他是個愛笑的男人。
半小時後,方振德站在安平路308號的青石台階上,對著黎明的天空長長地出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是無以複加的。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有過如此輕鬆的感覺。
隔著玻璃窗,看著方振德坐上出租車揚長而去,直至紅色的尾燈消失在視線裏,安東這才小聲嘀咕:“李哥,瞅他那嘚瑟的樣兒。”
李振峰沒有說話。剛才在訊問室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把那份放大的地圖和卷宗拿出來,相反,隻是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後就通知方振德可以走了。
安東無法理解李振峰突然的改變,兩人並肩朝辦案區走去,安東邊走邊問:“李哥,為什麼就這麼把他放了?”
“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
“這次真便宜他了。”安東悻悻然說道。
“兩處‘蹲點’的出發了嗎?”李振峰問。
安東咧嘴一笑:“放心吧李哥,荷葉和芳香園兩個新村,24小時的‘保鏢’,兄弟們精神著呢,有情況會立刻彙報。”
“網安那邊的監控你也要隨時跟進。”走到拐角口,李振峰像個孩子一樣伸了個懶腰,“我去眯會兒,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我。”
“李哥,你今天又不回去了?”安東有些錯愕。
“不回去了。”李振峰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哈哈笑了笑,“我早就被我們家老頭子趕出來了,以後再也不回去了。”
早上5點剛過,李大強便起床,披上外套朝書房走去。他一晚上都沒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那些本已經成為碎片的往事不斷地在他腦海裏交錯輝映著,他最終隻能妥協,瞪著眼睛看著窗簾縫隙中的天空發呆。
書房的門開了,廚房的方向正飄來小米粥的香味。陳芳茹腰間穿著圍裙,神情複雜地看著李大強。
李大強回想起昨晚對妻子的那一幕,心裏便有些發虛,臉上自然露出了尷尬的笑容:“阿茹啊,這麼早就起來啦,也不多睡會兒?”說著,便想抽空子從妻子身邊溜過去。
陳芳茹其實早就已經看穿了李大強的心思,也不和他計較,隻等他坐下後,便一臉嚴肅地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看著李大強,卻一個字都不說。
“好了,阿茹,我答應你,成不?你就別生氣了。你要幹什麼我都依你。”
陳芳茹皺眉:“當初嫁進你們李家之前,我就聽說過你爺爺李林的名頭。”
“那是你喜歡讀書,安平縣誌裏都有寫的。”李大強的臉上露出苦笑,“你一輩子都跟書打交道,這個性子,阿峰隨你!”
“多讀書不好嗎?能讓人明白很多東西,也能解開很多謎團。我當時就是因為愛看書,又買不起書,才去了安平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的。”陳芳茹瞥了他一眼,目光卻變得溫柔了些,“話說回來,當初公公活著的時候就不準我們提你爺爺的事,一個字都不準提。我就不太明白,明明那麼有名的人,為什麼他的後人,一個字都不提,連張相片都沒有,就好像不是自己家人一樣,甚至每年清明、過年祭祀,都不供他的牌位。我在圖書館上班的時候就特地查了很多當年安平縣城的資料,關於你爺爺的事情能找到的,也不會超過8個字。如果不是在婆婆遺物中發現了那張相片,我或許還真就覺得那個人是虛構的呢。”
李大強呆呆地看著她,半晌,啞聲問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人的話,那也就算了,但他畢竟是本地第一個華人巡捕,而且頗有名氣,不可能找不到詳細介紹的資料啊。”說到這兒,陳芳茹不由得啞然失笑,“老頭子,也不怕你笑話,我那時候還以為你爺爺是叛徒,被鋤奸隊給幹掉了,所以才沒有案底。但我後來查了很多抗戰時期的鋤奸隊資料,包括暗殺名單和行動計劃,你猜猜怎麼著,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們根本就沒有對你爺爺下過手,因為他就是一個巡捕,舊社會的警察而已。這就成了我心裏的一個疙瘩。這不阿峰前幾天又出了這檔子事,我就突然想起了那年他還小,跟你去了單位值班,結果發癔症,正好我回娘家,回來後才知道這倒黴事,心裏甭提多難受了,真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得由阿峰自己來解開這個謎團,你說怪不怪?”
李大強沒吱聲,隻是默默地拿起了碗和勺子,站起身走進了廚房。
趙曉楠被早晨的鬧鍾驚醒,從地墊上坐了起來,看著周圍的鏡子中瞬間多了無數個單薄清瘦的自己,她愣了一會兒,這才站起身,向衛生間走去。
長長的睡袍無法掩飾住自己左手胳膊上那幾道疤痕,這都是她的曆史,也是她的秘密,而為了隱藏這個秘密,無論天氣多熱,趙曉楠都絕對不會穿短袖。
刷牙,洗臉,塗上簡單的護膚霜……做完這一切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趙曉楠的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眼前的這張臉是毫無表情的,就像一張麵具,因為這個世界上隻有麵具,才會永遠都隻擁有一種表情。
她努力把自己的嘴角向上拽一拽,但是看到鏡中隨之出現的那副尷尬至極的表情時,趙曉楠感到了莫名的沮喪,隨即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換好衣服,拿上挎包,她來到玄關處準備換鞋上班,一抬頭,她突然愣住了,玄關處日曆上那個黑色的手繪五角星一下子便把她給狠狠拽回了記憶深處——一年中隻有這一天,是她徹底被這世界拋棄的日子。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定格了,一切美好的心情通通消失,趙曉楠感覺自己又被拖進了冰冷的現實,肩上的挎包跌落在地,她忍不住渾身顫抖,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她雙手抱著肩膀,無助地靠在自家門口玄關處的牆壁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