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非常了解你的人,你卻從未見過他,那該多麼可怕。
馬國柱辦公室內,午後炙熱的陽光在地板上留下了斑駁的樹影。
“我得申請換個辦公室,不能再拖了!”馬國柱憂心忡忡地抬頭看了眼李振峰身後法式玻璃窗外那發白的天空,銀杏樹上的知了鳴叫聲更是讓他感到頭疼。
“頭兒,這整棟樓裏就趙法醫那地盤上是涼快的,我親自測試過,要不,你跟她換換?”李振峰笑嘻嘻地說道。
馬國柱搖搖頭:“算了吧,我的腿有風濕的毛病,在那地方待不了多久的。”
“說說學生處金老師的事兒吧,一隊調查得怎麼樣了?背景和社會關係複雜嗎?”馬國柱問。
李振峰搖搖頭:“金俊強社會關係非常簡單。”說著,他從公文包裏取出金俊強的個人相片和案件卷宗資料,如數遞給馬國柱,“頭兒,你瞅瞅吧。金俊強,28歲,省師範大學畢業後就去了安平大學學生處工作,因為他個人條件比較好,又善於和學生溝通,再加上擁有國家二級心理谘詢師資格證書,所以,學校裏的人對他都很信任。”
“他在大學裏的專業是教育心理學?”
“是的,”李振峰說,“這門專業隸屬於心理學中的基礎心理學,專門研究教育方向的,主要的受眾就是學生和教育係統。通俗點說你可以把他理解為是學校裏的心理學專家。”
“那次你和安東找他談的時候,你怎麼就沒意識到他有問題?”馬國柱翻看著麵前的卷宗,皺眉問道。
李振峰聽了,不由得搖頭苦笑:“陰溝裏翻船了。”
“他的精神狀況真的有問題?”
“嚴格意義上來說是變態人格中的表演型人格障礙,而不是精神病態人格,也就是說他犯案的時候腦子是清醒的,所以完全具備民事行為能力。”李振峰回答。
“那他這種人格如果發展下去的話,會不會轉變為精神病態人格?”馬國柱憂心忡忡地問道,“兄弟單位遇到的好幾起惡性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最終被證實都是精神上有問題,處理起來非常棘手,社會上的群眾又反響很激烈,弄得我們裏外不是人。”
“變態人格障礙與精神病態人格在基礎上是有一定的區別的,但是前者轉變為後者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說到這兒,李振峰微微一笑,“精神病態人格,就是精神病、神經症等患者的特異人格和社會適應異常者的人格,一般是指以個人的社會適應異常為中心的異常人格,它是變態人格發展內在不協調的極端表現,患者往往不能估計社會環境對自己的行為要求,不能正確評價自己的行為生理反應方式,不能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和對外界的刺激做出正確且恰當的反應。
“而變態人格障礙的程度還沒有這麼嚴重,能正常處理生活中的一切瑣事,有完整的思維方式,不像前者那樣是斷層的,有些甚至還能設計完美的作案計劃,就像我們的這位金老師,最後的賭局竟然押上了自己的性命。真是瘋了,說實在的,我還挺想和他好好聊聊的,結果卻再沒機會了。”
“這個肆意操縱學生心理的家夥,真是太可惡了。”馬國柱憤憤然地說道。
李振峰看著他:“頭兒,知道什麼是最危險的嗎?我們走訪了解下來才知道,這位金俊強老師在13歲的時候,就有些精神異常的表現了,因此,他的母親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結果呢,人是乖了,但是行為卻更隱蔽、更可怕了,自從那之後,他開始虐殺小動物,最後升級變成了虐殺人類。我看到過他留在家裏的那幾張特殊的相片,”說到這兒,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他把小動物殺了後做成粗製濫造的標本,似乎隻是為了讓它們永遠不吵不鬧地陪在他身邊,而他在需要一個家的同時,更加渴望被他的母親認可。我總覺得金俊強之所以走到今天,他的母親真的是‘功不可沒’。”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殺了人,不過,我真的很懷疑他能成功誘騙並殺害年輕女大學生,肯定有幫手給他從中牽線和接應。而這個幫手,我越來越覺得應該就是那個曾經前來報案說她同寢室室友失蹤的韓婷婷。”
“為什麼?難道就因為她殺了人和失蹤了?”馬國柱合上了麵前的卷宗,驚奇地問。
“我總覺得這個韓婷婷前後所表現出來的,真的很不一樣。她身體裏應該有另外一個人存在,一個迫於外界壓力而出現的人。頭兒,你聽說過‘鳩占鵲巢’的故事嗎?”李振峰說,“有一種人,她的心理素質非常強,她能不動聲色地與你交朋友,但是在關鍵時刻卻會徹底毀滅你,從而得到原本屬於你的生活。在你的生活中,她起先並不真實存在,但很快,因為你已經死了,所以,人們會因為慣性思維而慢慢接受她,你就會徹底被人忘記。
“總之,這種人非常危險,她並不真正存在,因為很有可能你所認識的她也並不是她。她就像條變色龍一樣,而且演技高超,善於揣度人的內心,她是個真正的心理大師。”
“你說的是人格分裂?”馬國柱吃驚地問。
李振峰搖搖頭:“比那還糟糕,是人格占據,結果可能就是吞噬。”
馬國柱呆了呆:“目的是保護自身?”
“和‘偷竊癖’差不多,心理學上管這種情況的人叫‘變色龍’,名字很有趣,事實卻一點都不有趣。”李振峰說,“我之所以對這個女孩有懷疑,第一,是因為那段視頻中對‘小醜’下手的人,可以確定是個年輕女孩,並且很有可能就是韓婷婷。目前我們已經把截屏相片提取出來發給了當地派出所,要求他們和韓母溝通,請她辨認是否就是韓婷婷,不過,我個人認為是她的可能性非常大。第二,結合韓婷婷坎坷的成長經曆推斷,她很容易性格扭曲,再加上我在她宿舍見到的那幅畫,一個心理正常的人是不太可能畫出這樣的畫的。而且陳靜至今下落不明,而在‘小醜’發布的四段視頻中,鄭工經過聲紋采集分析,得出結論:現場有另一個人存在,而且可能是個女的。所以我才會懷疑韓婷婷,就是我現在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是很讓人頭疼的一件事。”
“如果陳靜的失蹤和韓婷婷有關的話,那她為什麼來報警?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馬國柱不解地問。
李振峰苦笑:“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所以我覺得人格占據的可能性非常大,就是在韓婷婷的心裏有兩套人格存在。當然了,現在還隻是推斷,咱警察辦案不得找證據嗎,頭兒你說是不是?”
“對了,小李,這個金俊強為什麼管自己叫‘小醜’?”馬國柱又問。
“因為在他看來,人生本就是一幕悲劇。從他兒童時期被母親送進精神病院開始,他就是一個被家人徹底拋棄的人,他渴望找回親情,渴望得到勢利眼母親的疼愛和誇獎,讓母親為他感到驕傲,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想吸引母親和其他人崇拜的目光。說白了,他渴望回家。而這些,與電影中渴望親情、渴望成功的‘小醜’不謀而合,他尋找到了完美的身份代入點,就這樣他把自己變成了生活中的‘小醜’。”頓了頓,李振峰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最後一次卻是‘小醜’的謝幕。”
“那看來盡快找到這個韓婷婷是我們後期工作的重中之重。”馬國柱說,“記得派幾個人去金俊強老家做進一步情況落實。”
“沒問題,”李振峰想了想,說道,“我認為不隻是我們急著要找到她,還有人也在找她。”
“你說的是‘蜘蛛’?”
“可能吧。”李振峰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正如他所想,此刻的蜘蛛正沿著它所吐出的絲,緩緩地向自己的新獵物不顧一切地爬了過去。
下午3點鍾,終於忙完了,趙曉楠這才想起她和馬月還沒有吃午飯,這個時間點食堂早就已經關門了,要想填飽肚子就得去街對麵的小吃街,那裏可是24小時都有東西吃的。
“姐,這裏交給我,你去吧,隨便幫我買點什麼帶回來就行。”馬月指了指自己麵前的課本。這幾天馬月在準備職稱考試,爭分奪秒地利用時間惡補功課,趙曉楠也就沒再多說什麼,她換了工作服戴上出入證,離開底樓辦公室,一路上樓來到門廳。
剛走出大院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人,因為正對著午後耀眼的陽光,所以趙曉楠也就沒有多想,閃到一旁準備給對方讓路。
誰想對方卻直接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請問,你是上次那個趙法醫嗎?”
聲音有點陌生,趙曉楠抬頭,眼前站著一位年輕女孩,身材不高,也就一米六左右,身體有些單薄,留著短發,穿著一件短袖灰色亞麻襯衣和一條黑色的長裙,背著一個米黃色的雙肩包,整個人看上去顯得非常幹練。
“你是?”趙曉楠神情茫然地問。
“我是阿珠,上次那個展覽,就是我報的案。”阿珠頓時滿臉笑容,拚命點頭,“想起我來了嗎?”
“原來是你啊。”趙曉楠恍然大悟,“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謝謝趙法醫的關心。”阿珠笑眯眯地說道,“我今天來這裏應聘。”
“應聘?你不是……”
阿珠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沒錯,趙法醫,我被開除了。不過那份工作我也不喜歡,正好趁這個機會換一個,我看到你們公安局正在招輔警,我就來試試了。今天是麵試,筆試環節我已經過啦,第一名哦!”
趙曉楠感到有些意外,那次現場結束後,她曾經向安東打聽過這個報案的小姑娘,知道她也是安平大學畢業的:“可是,你來當輔警不是屈才了嗎?”
阿珠搖搖頭,滿臉的陽光:“不屈才不屈才,工作做得開心就好。”
趙曉楠點頭:“那好,祝你順利,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謝謝趙法醫。”阿珠開心地衝著趙曉楠笑了。此刻,陽光正對著她的臉,她的笑容變得格外燦爛。她笑著伸出左手揮手告別,快步走進了安平路308號大院。
趙曉楠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後,雖然是出於職業的習慣她注意到了阿珠臉部輪廓的一些不完美,但是轉念一琢磨,不仔細看反正也看不出來,而且阿珠的笑容是由衷的,她又何必去打擾那一份不完美呢?畢竟是別人的生活,好好祝福她吧。
想到這兒,趙曉楠點了點頭,眼前正好是綠燈,她便快步向馬路對麵走去。
這一幕被站在馬路對麵電線杆後麵的韓婷婷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裏不由得酸溜溜的。阿珠和趙曉楠之間的談話她都聽到了,而這個年輕女孩臉上的陽光卻是韓婷婷這輩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我的生命中沒有陽光!”
從殺了“小醜”的那一刻開始,韓婷婷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小醜”一如當初那般虛偽地再次利用了她。可是現在他卻死了,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親手殺了他,幫他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謝幕”。但是她自己呢?生活全毀了不說,或許這輩子,自己都再也無法擺脫“小醜”的陰影了。
這一次來安平路308號,韓婷婷不是來報案的,她還有一個打算,那就是一個曾經在“小醜”嘴裏來回念叨過無數次的人——“蜘蛛”。“小醜”說過,“蜘蛛”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是可惜的是她卻沒有見過“蜘蛛”的麵。
試想一下,一個非常了解你的人,你卻從未見過他,那該多麼可怕。
她轉頭看了看周圍熱鬧的街麵,停滿街道兩旁各種各樣的車輛,以及那一張張經過自己身邊時全然漠視自己存在的臉,韓婷婷不知道下一個和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是否就是“蜘蛛”?
她的心中不由得一陣哆嗦,轉身便迅速走進了人群中,很快,背影就在街頭消失了。
在不遠處的那輛灰色起亞車裏,“蜘蛛”放下了望遠鏡,嘴角劃過一絲不屑。
痕跡鑒定實驗室裏,小九興衝衝地推門走了出去,過於寬大的工作服在他的身後猶如披風一般高高揚起,這讓小九愈發得意了。他走在走廊上,掏出手機撥通了李振峰的電話:“李哥,你聽我說就行。兩件事,第一件,那輛集裝箱裏的所有指紋證據我都已經逐一固定過了,也進行了比對,排除展覽中心工作人員後,就隻有一組指紋很特別,法醫那邊看過後表示沒意見,確認是一組未知的女性指紋,但是目前犯罪指紋庫裏還沒有找到匹配對象,應該是沒有被我們處理過的人員,不過現在還在繼續比對別的指紋庫,希望能盡快有結果。第二件,也是最關鍵的一件,嘿嘿,那塊布上的DNA我做出來了,現在比對上了一個人,就是你們從安平大學204號學生宿舍裏取回的兩組樣本中的一個,同時,在這塊油布的邊角,我還發現了半枚右手大拇指的指紋,應該是她不小心在油畫表麵顏料未幹的時候印上去的,隻有整體指紋的2\/3,但這已經足夠了。”
李振峰腦海裏瞬間回想起了那天他去宿舍找韓婷婷的時候,她正在畫畫,後來因為注意到他在看油畫,她便迅速上前扶著畫框放下了防塵布,顯然這半枚指紋就是那個時候被印上去的。
“李哥,你說這算不算大發現?最關鍵的是指紋很快就比對上了。”小九得意地說。
“別賣關子,快接著說下去,到底比對上了什麼?”李振峰沒戴藍牙耳機,隻能用下巴夾著手機,因為他的兩隻手裏都提著準備回家孝敬老爸李大強的東西,這剛下車就接到了小九的電話,大太陽底下沒站多久就是一身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