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壞人之死(1 / 3)

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飄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翹的嘴唇,不斷調整方向的雙腳,左右搖擺的身體。

夜深了,路上依舊車來車往。

雖然窗戶緊緊地關著,耳畔還是不斷傳來樓下燒烤攤上嘈雜的說話聲。對麵大樓裏有人正在看最新一期的闖關類綜藝節目,時不時地從敞開的窗口傳來陣陣笑聲。

空調壞了,他不得不打開電風扇,電風扇“嗡嗡”地響著,房間裏空氣憋悶,但是他仍然不願意打開窗。

窗外的人間煙火是這麼單純而樸實,可惜的是與他沒有了任何關係。

他知道自己是“壞人”,所以他更怕死。

麵對周圍人向他投來的異樣目光,他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躲避。他盡可能不出門,盡可能不吃東西,甚至,他都盡可能不去打開臥室的窗簾向外看一眼。

就讓自己躲在黑暗裏吧,至少,那樣做能感覺安全一些。

外麵的世界對他來說曾經是最渴望的,為了能盡早走出冰冷森嚴的高牆,他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小心翼翼地拚命做好事的人。

高牆內看似很安全,因為受害者家屬不可能跨越那道高聳的障礙來報複自己,但是時間久了,他突然明白了一個可怕的現實,那就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哪怕是在高牆之內,也會隨時給他帶來難以想象的悲慘後果。

說句在牆外絕對不會有人相信的話——自己的地位,在“號子”裏,甚至連個小偷都不如。

從第一次挨揍開始,他就真正感到後悔了,也就拚了命地想盡早逃離高牆。

但是,命運就是這麼諷刺,他從一處高牆毫不猶豫地走向了另一處,而後者,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走出去。

黑暗中,他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著膝蓋,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裏。他不敢睜眼,嘴裏不停地嘟囔著:“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有人說,人的記憶其實和水裏的魚差不多,隻要不是自己的事,很快就會忘得一幹二淨。

在出獄前,他曾經在心裏祈禱外麵的人能給自己一次重新再來的機會,畢竟都過去8年了,周圍人應該早就把他的事情忘了,畢竟人的一輩子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情。但現在看來,這顯然是癡心妄想,他沒有機會了,再也沒有了。就連他的父母都依舊以他為恥,他被徹底拒於門外了。

絕望的感覺再一次湧上心頭。

黑暗中,手機又一次發出了幽幽的藍光,他嚇得渾身一哆嗦,難道說又開始了?他不想去接這個電話,但是藍色的光芒閃個不停,他終於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歎了口氣後按下了接聽鍵。

“你可以去死了,死了就解脫了,相信我,不會有痛苦的。死亡其實就是你換一個身體重新開始生活而已,你難道不想嗎?不想從頭開始嗎?這個世界都已經不接納你了,你還看不出來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猶如一個吹著笛子的弄蛇人,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最後一絲渴望。

幾分鍾後,樓下的燒烤攤上落了一個人,他撲在一張燒烤桌上,把桌子上的食物砸得七零八落,食物飛濺的同時,一把豎著的用來串食物的竹簽子因為慣性直直地插進了他的咽喉。鮮血汩汩而出,燒烤攤上的食客們頓時被眼前這一幕嚇得驚慌失措,他們尖叫著四散奔逃。

隻有“蜘蛛”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還在不停地給自己灌酒,全然不顧離自己不到兩米遠處所發生的這一幕慘劇,他甚至都沒轉過頭去看一眼,在他的目光中隻有桌上那堆空啤酒瓶。

而這一幕,趴在碎片中的他看得清清楚楚,驚愕之際,他本能地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海風吹過,八樓的窗簾揚起,他的床鋪上,那部被他丟在枕頭邊的手機突然自動進入了格式化程序,迅速而又精準地清理了這部手機上所有的使用痕跡,最終,手機關機。

而樓下渾身是血的他終於解脫了。他的意識在緩緩消失,很快,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世界終於安靜了。

路人很快就會忘記他這個特殊的醉鬼,因為有人死了,相比起死亡,一個醉鬼真的不算什麼。

喝夠了,“蜘蛛”這才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進路邊的塑料雨棚裏。雖然醉意朦朧,腳步顯得有些零亂,但是他的心裏清楚得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他驚得毛骨悚然,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

傍晚接到通知的時候,“蜘蛛”還以為這隻是一個孩子氣的把戲而已,他本來不想去,但是轉念一琢磨,就此打發一下空虛的夜晚,也是不錯的。

他是來看“失敗”的,誰知卻被他的大意狠狠打了一巴掌。

剛才那人掉下來的時候,“蜘蛛”心裏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因為時間、地點都與通知中的一模一樣。他之所以紋絲不動,是因為他在拚命思索,他知道這一次的“捕獵”可不會那麼輕易就得手,一不小心的話,自己也會成為對方的“盤中餐”。

誰說“年輕人”不可怕?要知道“惡魔”往往都是不分年齡的,越年輕才越無所畏懼。

這一次,“蜘蛛”是真的陰溝裏翻船了。

上午10點的時候,室外的溫度已經到了37℃,熾熱的陽光晃得人頭暈。

李大強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剛下公交車的時候他就雙腿一軟,差點兒栽倒在地。

“老爺爺,你沒事吧?”站台上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趕緊上前扶住了李大強的胳膊,關切地問道。

“老爺爺?”李大強有點發蒙,目光和年輕人對視的時候,左右看了看,這才意識到對方說的正是自己,不禁心中一陣悲涼。他搖搖頭說:“沒事,沒事,謝謝你。”

離開站台,李大強習慣性地背著手在林蔭路上走著。這條路他非常熟悉,叫人民西路,道路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樹,小木橋巷就在前麵路口80米處向左拐的位置。他抬頭看了看,高大的梧桐樹枝葉已經擋住了大半個天空。

時間過得真快啊,他記得很清楚,18年前鄭福偉案案發的時候,眼前這些法國梧桐樹還隻有一人多高,整條人民西路上空蕩蕩的,除了沿街的店鋪外,最高的居民住宅樓也不過7層,那是建工局的宿舍區,在安平市算上檔次的了,而德雲新村最高的樓房隻有5層。如今呢,人民西路兩旁的樓房至少有20層高,仰頭看久了,還會讓人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李大強是個老刑警,對安平市的大街小巷都非常熟悉,但這也隻是停留在數年前,如今站在人民西路上,李大強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城市變化得都快讓他認不出來了。

李大強穿過人民西路,來到德雲新村門口,老舊的大門已經被拆了,現在的大門是去年才修的,除此之外,整個新村沒怎麼改變,與後麵那些褪了色的樓房相比,嶄新的大門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保安是個年輕人,他攔住了李大強,上下打量了一眼:“大爺,有點兒眼生,您找誰?”

“我……”李大強習慣性地伸左手想去摸自己的工作證,但是那地方是空的,他輕輕歎了口氣,把帆布口袋送到左手,然後從褲兜裏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遞給保安。

小保安愣住了,趕緊擺手:“大爺,您弄錯了,我不是公安,我不查身份證,您趕緊收起來吧,別弄丟了。”

“小夥子,我來找人。”李大強放好了身份證。

“找誰?”

“住3號門101的金愛珍,年齡……現在應該是50歲上下了吧。”這些都在記錄本上寫著,所以李大強一下子就能說出來,他朝著3號門的方向指了指,又補充了句,“當老師的,就在安平一小。”

“你說的是金老師啊,在的在的,現在是暑假,我今天早上還見到她買菜回來呢。”小保安臉上的神情頓時緩和了許多,“大爺,您進去吧,過那景觀橋的時候腳下留點兒神,物業在維修,路有點兒滑。”

李大強深知小保安是好心,但是也不願意應和他,隻是略顯傲慢地點點頭,便朝左手邊的方向走了過去。

金愛珍是黃木清的表姐,當年案發的時候金愛珍陪著黃木清的父母去過好幾次公安局,隻不過那時候她還年輕,說不上什麼話,隻是陪著老人在一旁抹眼淚。

3號門101前的空地上種了一片月季,這個季節正是月季開花的時節,一位中年婦女正蹲在月季叢旁的地上忙碌著,走近了才知道她在種蔥頭。

“是金老師嗎?”李大強認人很準。

金愛珍站起身,雙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問:“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李大強,這是我的退休證。”此刻李大強說話的口氣和拿證件的動作與當年簡直是一模一樣,隻是出示的是一本市公安局的退休證。這未免讓他心中油然而生一丁點兒沮喪。

“你是警察?”金老師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仔細打量著麵前站著的李大強,半晌,點頭說道,“沒錯,我記得你,我表妹那個案子,就是你辦的。”

“你記性真好,”李大強尷尬地笑了笑,“金老師。”

“那你現在來找我幹什麼?”金愛珍伸手指了指屋裏,“跟我來吧,外麵太熱了,到屋裏坐坐,喝杯茶。”

李大強也沒推辭,跟著金愛珍走進了101室,在客廳竹沙發上坐了下來。

客廳裏倒是很涼快,不隻是沙發,整個家裏的家具幾乎都是用竹子做的,房間裏一股淡淡的楠竹清香。

金愛珍笑了笑:“我兒子永成在江州開了一家竹製家具廠,所以我們家就有點特別。”她給李大強倒了一杯大麥涼茶,在他對麵坐了下來,“都這麼多年了,李警官,你還想知道些什麼,趁我還記得,就盡管問吧。”

“和我說說你的表妹,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李大強開門見山地問道。

“她?”金愛珍搖搖頭,“不好說。”

“為什麼不好說?總要有個理由吧。”李大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大麥的香氣頓時遍布了口腔,他精神了許多。

“真的不好說。”金愛珍看著李大強,見他仍然堅持,遲疑了會兒後,便輕輕歎了口氣,“看來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她是個雙麵人,她說的話,你隻能相信一半,或者說一個字都別信。”

李大強驚得目瞪口呆:“你,你說什麼?”

“別相信她說的話,一個字都別信!”金愛珍又重複了一遍。

片刻的沉默過後,李大強問:“為什麼會這麼說,你當初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人都死了,死者為大,我不想讓我姨父姨媽傷心。”

“那現在為什麼要改變主意?”

“我姨父姨媽已經去世了。”金愛珍看著他,“也因為他幾年前來找過我,他說你一定會來的,叫我到時候一定要如實告訴你。”

“他是誰?”李大強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趙軍和,趙法醫。”金愛珍若有所思地說道,“我還記得他那時候來找我的樣子,一個人領著個孩子,看上去很憔悴,精神不太好,好像病得很重。他跟我說雖然黃木清的案子性質是無法改變的,但是真正的凶手不一定就是已經伏法的鄭福偉,可能還有同案犯,因為工作紀律要求,他沒有辦法告訴我太多有關案子的情況,隻是再三要求我一定信守承諾。”

“他身邊那孩子多大?”李大強問。

“戴著第八中學的校徽。是個女孩,挺乖的,也很有禮貌。”金愛珍微微一笑,“是他女兒吧,那天她手裏還拎著個袋子,像是剛從中醫院過來,一股中藥味。”

“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我幹了一輩子教師,記性自然很好,再說了我有記日記的習慣。”金愛珍靠在竹椅上,神情平靜地輕聲說道,“李警官,我們開始吧,我對我下麵將要說的每一個字的真實性負責。

“黃木清是我表妹,和我性格完全不一樣,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的表麵和睦。

“她雖然和我姨媽姨父一起住在這個小區,我也常去她家,但都是去探望姨媽和姨父的。我父母在我10歲的時候出車禍去世了,是姨媽姨父一直照顧著我,不過我住的這個房子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與他們家沒關係。案發那年我在安平一小工作,同一年我結婚了,我丈夫在鐵路係統工作,跑北方的線,一周回來一次,休息兩天就又要發車,挺辛苦的。我丈夫很老實,從不在背後議論別人,人也長得很帥。有一次,他臨出車之前突然對我說——你已經結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要總去姨父姨媽家,實在不行咱跟人家換個房吧。我當時挺不理解的,因為這裏地段好,換房會吃虧,況且我丈夫一直都很孝順我姨父姨媽,就當自己親嶽父嶽母看待,他在背後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真的很讓人匪夷所思。在我的不斷追問下,我丈夫才說了實話,原來是因為我表妹,她不安分地盯上了我丈夫,我丈夫在拒絕數次無果後,忍無可忍才向我提出搬家這個要求,就是想圖個清靜。

“我當然相信我丈夫的話,但搬家是不現實的,我們剛結婚,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在認真考慮後,我決定找我表妹好好談談,叫她不要插足我的家庭。結果呢,她卻反咬一口,說是我丈夫勾引她,還說我根本配不上我丈夫,言辭刻薄到了極點。”

看著金愛珍茫然的眼神,李大強突然問道:“那你不恨她嗎?”

房間裏的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許久,金愛珍抬頭看著李大強,果斷地搖搖頭:“我不否認,但是我沒有殺她。”

李大強腦海中再次浮現剛才進門前金愛珍接自己退休證時伸出左手的那一幕,他轉而問道:“對於你表妹和鄭福偉的感情,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金愛珍長歎一聲,笑笑:“她跟鄭福偉在一起,也是因為鄭福偉有積蓄,願意給她花錢罷了,還有那套房子,拆遷後可是天價的補償啊。”

“這些,難道也是黃木清告訴你的?”

金愛珍點頭:“我為了我丈夫的事情跟她吵了一次,她羞辱我到了極點,最後還竟然告訴我說她很快就要發達了,隻要鄭福偉跟她結婚,她從此以後就不用再去紡織廠幹苦力了。”

聽到這兒,李大強微微皺眉:“金老師,那你認不認識鄭福偉的妹妹鄭紅梅?”

金愛珍小聲嘀咕:“不認識,我幹嗎要去認識她?凡是和黃木清有關的人,我躲都來不及呢。她簡直就是個瘟神。”

“那,你丈夫呢?”

金愛珍聳了聳肩,輕輕歎口氣,說道:“那次出車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遇到了山體塌方,整個車頭都被砸扁了。”

這時候,李大強突然醒悟過來,剛才金愛珍的目光不是茫然,而是空洞。

臨走時,金老師伸手指了指牆上的放大相片,眼神中充滿了幸福:“這是我現在的丈夫,退休了,原來和我在一個學校教書的,現在開了個培訓公司,每天都很忙,忙著賺錢。”

隻看了一眼,李大強就明白了,雖然上了年紀,可是這個男人在長相上根本就配不上金愛珍。他的心情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走出德雲新村,李大強在路邊的冷飲攤上坐了下來,要了杯冰鎮綠豆湯,邊喝邊在心裏琢磨:總覺得剛才看到的什麼東西有些不太對勁,卻又一時之間想不出哪裏不對勁。

再說自己雖然找到了金愛珍,但是18年前的案子因為犯罪現場和屍體的消失,調查起來是有很大難度的,即使有目擊證人或者相關利害關係人員,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最原始的記憶也不一定可靠,時間太能改變一切了。

正在這時,一輛警車停在了李大強身旁的馬路上,車門打開,李振峰急匆匆地從駕駛座下車,快步來到父親身邊,彎腰扶著父親的肩膀,看了看,欲言又止。

“你瞅啥呢?”李大強拉長了老臉,盡管這時候他看到兒子出現在自己麵前其實是很開心的。

“爸,你沒生病吧?我看你臉色不好。”李振峰說。

“胡說八道,我好得很呢。”李大強朝警車努了努嘴,“你來這兒幹啥?還不快去把車開走,礙眼。”

“正好有個案子去看看,你沒病就好。”李振峰直起腰,轉身準備離開,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回頭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爸,這裏是德雲新村,對麵是小木橋巷,大熱天的你在這周圍溜達,不會是對當年那件案子還不死心吧?”

被說中了心事,李大強的臉瞬間黑了。

見狀,李振峰快速地鑽進警車。安東回頭看了眼車後方向:“李哥,老爺子來這兒幹嗎?”

李振峰沒說話,沉著臉把車開離了馬路邊。

“老爺子沒事吧?”安東關切地問道。

“他好著呢,就是閑不住。”李振峰回答,“老讓我媽擔心。”

“李哥,鄭福偉那案子難道真的有問題?”安東忍不住問道,“我看那本‘6·17’大案的卷宗在你桌上已經放了好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