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壞人之死(3 / 3)

見周美海又變得有些猶豫,李振峰便率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打開工作筆記,然後示意周美海也坐下。小秦退了出去,房間裏隻剩下了李振峰、安東和周美海三個人。

“這裏……”周美海坐在椅子上,偷眼環顧了整個房間,緊張地詢問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別的事,隻是想跟你聊聊你弟弟周美河,他一定給你家帶來了很多麻煩,對嗎?”安東很隨意地問道。李振峰站起身在房間裏踱步,視線一直從沒有離開周美海。

“唉,”周美海一聲長歎,“警官,我那弟弟幹的事兒也不是人幹得出來的,當初能留下一條命還不都是因為沒到法定年齡。他被判刑帶走後,我們家在城陽鎮上可倒了老大的黴了,果園被人潑灑農藥,大門被人半夜潑糞,天天被人指著脊梁骨罵,我妹妹沒辦法隻能嫁得遠遠的,我自己呢,到現在還沒結婚,還不都是那家夥給害的。”

“是嗎?”安東點點頭,口吻中流露出了同情,“但那畢竟是你的親弟弟,對不對?你這當哥哥的,照顧他也是有責任的,不過要是我的話,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揍他一頓。”

“可不!”周美海沮喪地說道,“我這又要照顧爸媽,又要管果園,請不起工人還得自己上,如果他出獄後願意來果園工作的話,那還好說,可是他那脾氣,唯恐天下不亂。我爸說了,不讓他進家門,說自己沒這個兒子,丟先人的臉!沒辦法,我又不能不管,就給他在鎮上賓館訂了個房間,想著等我爸氣消了,讓小弟給賠個禮道個歉,實在不行就跪上幾天,回家了好好幹活也就算了,誰想到這家夥竟然會想不開走了絕路……這,我都不敢跟我爸媽說實話,畢竟,畢竟是我弟弟,警官,你們說是不是?”說到這兒,周美海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了。

李振峰緊鎖雙眉,一言不發地聽著。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你弟弟出事的?”安東問。

“昨天晚上12點鍾左右吧,我正在果園裏守著,這段日子因為是果子成熟的時候,小偷小摸的事情特別多,誰攤上誰倒黴。就在那時候我接到賓館老板打來的電話,說我弟弟跳樓了,我當時就蔫兒了,心想這怎麼可能,因為我前天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周美海絮絮叨叨地說道,“怎麼會突然跳樓……太可怕了。”

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飄忽不定的目光,微微上翹的嘴唇,不斷調整方向的雙腳,左右搖擺的身體。都齊了,周美海在撒謊!

這時候,李振峰已經來到周美海的身後,他衝著安東點點頭,安東意會便合上了筆記本。

“周美海,我們來聊點輕鬆的,”李振峰微微一笑問道,“你知道什麼是家庭嗎?”

“家庭?不就是‘家庭’?”周美海有點詫異,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簡單了,他的視線跟著李振峰,試探著回答道,“爸爸、媽媽和孩子?”

李振峰點頭。“沒錯,家庭的結構就是一個等邊三角形,父親、母親和孩子各占一個角。”這時候他走到了周美海的麵前,看著他笑眯眯地說道,“不同的家庭關係和互動模式會導致這個三角形出現不同的形狀。比方說,如果父親過於嚴厲,那麼母親就會拉住孩子往自己懷裏拽,從而取得這個看不見的三角形在理論上的平衡。”

“但是,”說到這兒,李振峰突然臉色一沉,目光也變得犀利起來,“這麼做的後果卻是非常糟糕的,尤其是這個家中的孩子不止一個的時候。”

“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當你母親隻知道寵愛你的弟弟周美河的時候,從那一刻開始,你們這個家庭就已經徹底失衡了。你的弟弟能夠得到你夢寐以求的所有東西,但是你卻什麼都得不到。你隻能天天在果園裏幫你父親幹活,你是家裏的免費勞動力,而你弟弟,卻可以為所欲為,甚至當他殺了人,你母親非但沒有責怪他,反而四處求人幫他找好的律師,隻要能救他,不惜傾家蕩產。”說到這兒,李振峰一聲苦笑,“但最後救下你弟弟的,不是你母親的錢和眼淚,而是你弟弟的年齡。他被判了10年,10年對某些人來說很長,比如你弟弟,但是對你來說卻很短,太短了,難道不是嗎?

“你弟弟入獄後,你們的家庭結構看上去似乎恢複了平衡,盡管外界對你們家非議重重,畢竟你們家出了個殺人犯,而且他犯下了那麼惡劣的罪行,但是你的心裏卻很高興,因為隻要能夠熬過去,你認為自己就能夠贏回母親的愛和父親對你的看重。”

李振峰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依舊看著周美海,而周美海則低著頭,一聲不吭。

“對了,你的父親因為他逐漸衰老而你逐漸長大,所以在他的心目中你的地位變得重要了起來,可以說你們家沒有你是不行的。你不僅熟知果園的所有操作規程,更是熟練地接過了你父親手中的農活,在這個家,你終於有了立足之地,而這是建立在你弟弟消失的基礎上的。在我們見麵之前,不止一個人跟我說你是個性格內向而又懦弱的人,但是在我和你接觸後,卻發覺你的另一麵已經呈現出來了,你是個性格開朗的人,而且你很有野心。

“剛才我怎麼說來著,10年,對不對?你弟弟卻隻在監獄裏待了8年,我相信當你從派出所那裏得到他將要被提前釋放的消息時,你絕望了!”

“‘絕望’?”周美海淡然一笑,目光卻看向了天花板,“我怎麼可能會‘絕望’?”

“因為從那一刻開始,你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你的噩夢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你在這個家一直都是被邊緣化的,因為你和你妹妹周美花並不是你現在的母親所生,你現在的父母是半路夫妻,你的親生母親歐月華早就已經去世了。”李振峰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同情,“所以,當你無意中把周美河即將出獄的消息告訴你現在的母親黃愛蓮時,我相信她說的話是徹底壓垮你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你心理失衡了。我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證實黃愛蓮那次的意外與你有關,不過我相信在你的內心世界裏應該也是受到良心的譴責的,不然的話,你現在不會把你母親照顧得這麼好,對不對?”

周美海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又一次淡然一笑,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你妹妹出嫁了,你雖然不知道她過得是否幸福,但是至少她能逃離這個讓你感到窒息的家。”李振峰一聲長歎,“當派出所正式通知你周美河回家的日期時,你更是坐臥不寧了,你心裏在不斷地鬥爭,你害怕自己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但是你又不甘心回到過去,所以,你在網上尋找解脫的方法。我查過你手機的上網記錄,從你弟弟被釋放的前一個月開始,你就幾乎每天都在搜索如何殺人才不會被人知曉,以及殺人或者過失殺人會被判多少刑期、會不會被判死刑……怎麼樣,你能否認這些嗎?”

一聽這話,周美海突然抬頭看向李振峰,臉色蒼白得就像見了鬼一樣。他結結巴巴地伸手指著李振峰問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別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李振峰冷冷地說道,“有人回應了你的需求,並且告訴你,他能讓你弟弟自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對不對?就在3天前的中午對不對?”

李振峰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周美海終於雙膝一軟,從椅子上滑落了下來。他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連連磕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警官,對不起,是我害了我弟弟,真的是我,我錯了,可是我不甘心啊,這麼多年,他回來就是衝著果園來的,父親說那是弟弟的,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對不起……”

李振峰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你弟弟死的時候,我想,你就在樓下吧,對不對?”

周美海抽泣著點頭:“他,他跟我說隻要看見我弟弟跳樓,就點這個。”說著,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放在桌上,推到李振峰和安東麵前,用手背抹著眼淚說道,“就是最後那個程序。”

“除了這個,他還教你做什麼了?”李振峰神情嚴肅。

“他,他就告訴我點擊鏈接下載這個App,然後就不用管了,接下來照著他的吩咐做就行了。”周美海回答。

“他沒問你要錢嗎?”安東問。

周美海趕緊搖頭:“沒有,一分錢都沒要,理由就是很同情我。”

“那麼訂賓館、要哪個房間這些事情,也是他叫你做的?”李振峰追問道。

“是的,他總是在最後一刻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做怎麼說,他說我的噩夢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安東一邊翻看著周美海的手機,一邊小聲嘀咕:“隻要有這個程序,手機主人就是一隻任人宰割的肉雞。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是這笨蛋自己操作的,包括最後一刻的格式化手機操作在內。李哥,這家夥的心明擺著比路邊的石頭還要硬要冷啊!”

李振峰沒有回答安東的問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地板上跪著的這個男人:“周美海,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在你弟弟新手機裏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也是,也是他給我的鏈接,我弟弟給我打電話說出獄後想要一個新手機,我就買了,然後按照他的要求點了鏈接。”周美海沮喪地低頭回答。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嗎?”李振峰站起身,重重地歎了口氣,“你弟弟那麼信任你,你卻這麼恨他,你眼睜睜地看著他跳樓,看著他一個人孤單地死在大街上,你卻還不忘記對手機進行格式化操作,你親手把你弟弟送上了絕路,你能體會到你弟弟死的時候心中的痛苦嗎?”

周美海徹底崩潰了,深深的懊悔讓他又一次伏地痛哭起來。

“帶上他的手機回去交給大龍,我們走吧,後麵的交給派出所處理。”說著,李振峰和安東兩人便走出了訊問室,門外早就等候的小秦和同事走了進去。

訊問室的門在身後緩緩關上了。

副所長一直站在走廊上,訊問室裏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長歎一聲,對李振峰說道:“謝謝你,李隊,總算真相大白了。”

李振峰苦笑:“可惜的是法律上對他不會有太大的懲罰,畢竟周美河是自己跳樓自殺的。”

“但是對周美海來講,這個教訓足夠大了。”副所長把他們一路送出了派出所,“對了,李隊,我還有一個問題,最後一個。”

李振峰微微一笑:“副所,你盡管提。”

“到底是什麼原因真正導致了周美河最後的跳樓?他被催眠了嗎?”副所長疑惑不解地問道。

李振峰果斷地搖頭:“在心理學上,催眠雖然是一種很有效的心理疾病的治療方法,但是進行起來卻沒有那麼容易,因為它對環境、對受眾,甚至對操作者自身都有很嚴格的要求。更何況作為受眾,周美河本身就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他雖然被提早釋放,但是由於他罪行的特殊性,即使回到社會上,他還是會提心吊膽的,因為我們人類的記憶可不是河裏魚的記憶,即使人們記不住,互聯網也不會忘記。

“而且在獄中的8年,管教幹部對這種未成年犯人的思想方麵的教育是很嚴格的,不管最終成效如何,周美河還是受到了一定的影響的,從而產生了自卑和自責的心理。打個比方吧,回到社會上的周美河就像一個踩著鋼絲過懸崖的人,他不得不提心吊膽,所以特別渴望家人的接納,尤其是他哥哥周美海的接納。在獄中可就不一樣,因為那堵高牆是他心裏最好的屏障。”

副所長搖搖頭:“那他既然害怕回到社會上做個普通人,為什麼還要想盡辦法出來?”

“很簡單,比起社會上的另眼看待,或許高牆內的日子更不好過吧。”安東回答。

副所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周美河出來後,即使他父親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他,但是假以時日不就可以了嗎?新的生活就在自己眼前,可他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李振峰的目光變得有些黯淡:“因為有人刻意放大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

“恐懼?”

“對,被拋棄的恐懼。周美河因為從小受到母親黃愛蓮的溺愛,所以在情感問題方麵的處理會顯得相對薄弱一點,與人相處很難做到共情,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嚴重不符,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犯下猥褻和殺人的罪行。獄中的8年讓周美河成長了許多,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依舊對家人充滿渴望與信任,在他看來,自己的哥哥和父親母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避風港。

“但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不隻是被父親掃地出門,唯一的哥哥更是時時刻刻不想見到他。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心理暗示’,如果在平時,一個人的情緒沒有空窗期的時候,這種心理暗示成功的概率並不大,但是周美河一個人在賓館的時候卻也是他內心深處最無助的時候,於是,這部手機和無數次可怕的言語暴力與死亡引導讓本就對情感問題的處理是個門外漢的他徹底陷入絕望,從而走上一條死路。”

副所長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驚愕地看著李振峰。李振峰點點頭,一臉無奈:“是的,這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凶手,而這個周美海,隻不過是被他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

“李隊,不用見麵就可以殺人,這家夥也太可怕了。”副所長感慨地說道。

“是的,利用別人內心深處的絕望,將其無限放大。而他的雙手,一滴血都不用沾上。”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話,我想,大概就長這樣吧!”

已經是夕陽西下,在回安平市區的路上,換了安東開車,車速明顯比來時要慢了許多。

“李哥,我今天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安東小聲嘀咕。

李振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兄弟,有啥好擔心的?周美海不全都交代了嗎?”

“咱們沒有任何證據,能不能讓對方交代還真是有很大的懸念呢。”安東左手扶著方向盤,右手比畫著說道,“你想啊,要是周美海死不認賬,你又能拿他怎麼樣?自殺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最多落個道德譴責罷了。”

“我必須讓周美海交代,因為當我親眼看到賓館樓下的自殺現場時,我就覺得周圍環境非常眼熟,和前麵除了莫小白母親以外的四起自殺案性質完全一樣,這是他的慣用手法,都是在公共場合,影響都很大。”李振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怎麼說呢,你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證據一時理不出頭緒,你卻又有合理的懷疑,我的建議是你可以從臨床心理學方麵著手,這就是審訊的策略。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黃教授總是跟我們嘮叨他的三大定律:第一,化解對抗關係,形成理性互動,建立建設性審訊關係;第二,擴大應對視角,強化心理突破,不僅促使悔罪,更防止重新犯罪;第三,營造供述條件,促使認罪供述,引導人性回歸並正視法律後果。放在周美河自殺案裏,突破口就是家庭和親情。”

“那你是怎麼開始懷疑周美海的?”安東問。

“認同感。周美海生活在一個以父親權威為主導的環境中,在旁人眼中看似內向懦弱。作為家中的長子,從內心的角度來講他是非常渴望成為父親的接班人的,這是一種男性的本能,也是一種天生的榮譽感,所以他一直都在父親身邊任勞任怨地表現自己,放棄自我的追求,期待得到父親對他的認同感。這些或許都隻是源於父親的一句隨意的承諾,也或許隻是一種自我責任感的突然出現吧。總之,這是他非常在意的東西。結果呢,弟弟很快就要回來了,會奪走他現在好不容易才擁有的一切,在這樣的矛盾中,周美海卻仍然能為弟弟訂房間、買手機,我覺得這些太有戲劇性了。”

“怎麼說?”

“他在演戲唄!”

安東聽了,恍然大悟。

兩人正說著話,李振峰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號碼,神情頓時顯得有些緊張——是趙曉楠打來的電話。

“知道我家的地址嗎?到我家來一趟吧,越快越好。”

趙曉楠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和疲憊,李振峰不由得呆住了,聽著電話那頭長長的斷線聲,他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怎麼了,李哥,出什麼事了?”說話間,安東已經把警車開進了安平路308號大院。

李振峰把手朝前一指:“你在前麵把我放下來就可以了,記得把那兩部手機立刻拿去交給鄭文龍處理,跟頭兒說我要出去一下,有急事。”

“你不回車庫開你自己的車嗎?”安東把車停下後,問,“這兩天好像沒見你開車。”

李振峰下車,頭也不回地衝他擺了擺手:“我的車壞了,坐公交。”

“現在可是下班高峰期——”

最後李振峰是騎了一輛共享單車走的。剛騎上坡的時候,他無意中一抬頭,看到對麵駛來的公交車上有個靠窗坐著的人很眼熟,不過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直到騎出去老遠,李振峰才忽然反應過來,使勁兒一拍腦門:“於老板!”

他騎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