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是“蜘蛛”(3 / 3)

李大強和“蜘蛛”麵麵相覷,結果肯定是否定的,兩人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

“沒錯,沒錯,就是這種感覺,”方永成環顧了下整個辦公室,目光最後落在滿牆的獎狀、錦旗上,冷笑道,“不過我早就知道會有現在這一天的,我已經準備宣布破產了。”

“那你當年出來創業的錢都是你母親金愛珍給的嗎?”李大強問。

方永成點點頭:“沒錯,一次性給的。那年我爸死後,因為事故責任認定需要一定時間,撫恤金遲遲下不來,我媽學校裏的同事就組織起來給我們家進行了募捐,因為農村的爺爺奶奶沒有別的孩子了,需要我們贍養,光靠我媽一個人不行。總共募捐了大概有20萬塊錢吧,在我爺爺奶奶身上花了點,我爸後事花了點,最後剩下15萬我媽存了起來。這些我都是知道的,所以後來我初中畢業準備自己創業的時候問我媽要走了這筆錢。”說到這兒,他的眼神中滿是譏諷,“我媽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本來還不給,逼得我把當初我看到的事情都說了,她才很不樂意地丟了一張卡給我,然後叫我滾。你們沒想到吧,母親居然叫自己兒子滾!”

聽到這兒,“蜘蛛”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陰霾。

“我來到江州,這裏啥都貴,就原料便宜,所以我就開始搞竹子加工,這好不容易弄出點名堂了,結果那老娘們兒,哦,也就是我媽,突然開著一輛車來了,還帶著個長得賊眉鼠眼的年輕人,我還以為那是她的幫工呢,後來才知道那是她再婚老公帶過來的‘拖油瓶’!”方永成一連搖頭發出好幾聲嘖嘖,“我以為出啥大事了呢,那老……我老媽居然再婚了,但她來我廠子可不是來請我喝酒的,她是來拉一車新的竹藝家具回去的。好幾萬塊錢的貨呢,一分錢都沒給,還說什麼我這個環保,超級有格調,說會回去幫我推薦給她的那些小姐妹,結果呢,騙鬼喲。”

李大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你媽家裏的家具就是這麼來的?不是你送的?”

“那是當然了,她會舍得花錢在我身上嗎?不可能。她隻會想盡辦法從我身上‘薅’,搜刮,還美其名曰——你長大了,該孝敬我了。”

此刻,“蜘蛛”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了,他一聲不吭,目光注視著自己麵前的茶杯。

李大強又問:“剛才你提到說那套房子,什麼房子,是你媽現在住的這套嗎?”

方永成搖搖頭:“是我表姨媽家那套,因為沒有人了,她就自己去過了戶,占為己有了。當初她就是為了這套房子經常和我爸吵架。對了,我媽還和我表姨媽打過好幾回架呢。”

“那套房子現在怎麼處理了?”

問題問到了點子上,方永成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給了那‘拖油瓶’當婚房了,還過了戶。那死老太婆還叫我死了這條心,說當初那15萬塊錢就已經把我和她之間徹底了斷了。”

“蜘蛛”幽幽地問道:“她為什麼這麼恨你?”

“在我爸去世之前,我媽就和她的現老公搞在一起了。我爸是開火車的,經常出車,隻要我爸一走,他就半夜三更溜進我家。而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方永成憤憤然地說道,“我不知道我爸到底是怎麼死的,我隻能說事故責任認定書一直到3年後才下來,沒貓膩的話能拖這麼久嗎?我沒有證據指證我媽,我都說了,到了別人能相信我說的話的時候,我就會把這個事捅到媒體上去,讓這對狗男女睡覺都睡不安生。”說到這兒,他突然停了下來,利索地脫去了自己的襯衣,露出後背,“你們看看吧,前年夏天發生的事,這一刀差點要了我的命,醫生說離第四節脊柱就差兩指寬,還好我命大。”

李大強摘下老花鏡,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為什麼不報警?”

方永成苦笑:“我有案底,年輕時打架鬥毆,派出所都進去過好幾回了。”

“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事是你媽和繼父在背後搞的鬼?”李大強問。

“因為那人說了一句——隻有死人才能徹底閉嘴。”方永成把衣服穿上,坐回了自己的老板椅,“後來我就請了兩個保鏢。本以為事情順風順水就這麼過下去算了,結果今年江北發大水,把我的倉庫給淹了,2000多萬元的貨,人家可都是付了錢的,在我這兒暫存,準備一個月後用集裝箱裝著送歐洲去。現在呢,泡爛了,都沒了,我本來想著用我媽那套房子救個急,貸點款讓廠子喘口氣,加班加點趕一下工期,減少點損失,要知道我表姨媽那套房子在安平的黃金地段,又是省級重點小學的學區房,市值方麵我打聽過了,已經到了900萬元,可……房子已經給那‘拖油瓶’了,我算是徹底死心了。”

“蜘蛛”眼睛一亮:“為什麼?你還可以從頭再來啊?”

方永成搖搖頭,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我欠的賬下輩子都還不起了,兄弟,我累了。”

聽了這話,“蜘蛛”的目光又一次黯淡了下去。他自言自語道:“這種母親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應該去死。”

方永成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剛想開口,卻被他臉上冰冷的表情給嚇住了。

這時候一旁的李大強問:“那你跟我們說說你10歲的時候到底看見了什麼。”

片刻沉默過後,方永成問:“大爺,光憑我這個證詞,你們是無法對金愛珍定罪的,你還是想知道嗎?”

李大強點點頭:“我欠死者一個交代,也欠我老朋友一個交代。”

盯著李大強看了好一會兒後,方永成點點頭:“好,那我就告訴你。我小學是在我媽工作的安平一小就讀的,那個女人的兒子也是,就是住在小木橋巷27號那女的,姓鄭,那殺人犯的妹妹。她兒子比我小4歲,我叫他小強,他大名叫鄭文強,我媽趁我爸不在家的時候去過他家幾回。我有一次放學後家裏沒東西吃,因為太餓了,就去小木橋巷找我媽,我才知道她們關著房間門在談事情,小強和我一樣沒飯吃,我就和小強在外麵玩。小強很笨,經常受人欺負,我看不過去就幫他打架,那時候我讀五年級,他才讀一年級,我本以為和他可以成為好朋友,可是呢,我總覺得他哪裏出了問題……對了,腦子,腦子出了問題,他有些傻。他媽說小強在小時候發過燒,救治不及時把腦袋燒壞了。

“後來,小強就把我當成了主心骨,經常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我。跟他說話吧,總覺得他少根筋,不理他吧,又覺得他可憐。我表姨媽被害的那天晚上我都上床睡覺了,但是我媽一直都沒有回來,那幾天她都是那樣,總是去小強家找他媽說話,丟給我一塊錢讓我自己買晚飯吃,很晚才回來。

“那天我突然想起小強的作業本還在我這兒,不瞞你說,很多作業都是我幫他做的,沒辦法,他媽天天檢查作業,沒做完就挨揍,那可是往死裏打啊。我當時想著借口去找我媽,順便把作業本偷偷給那小笨蛋送過去,我沒找到手電,就摸黑出了門。

“我表姨媽家就住在我們家前麵不到100米的地方。表姨媽對我非常好,有啥好吃的都會給我留,有時候發了工資還偷偷給我零用錢,你知道的,我媽摳門得要命。

“那天晚上,具體幾點我不知道,我看見表姨媽的自行車停在家門外,沒鎖,而屋裏開著燈。那時候的保安沒有現在這麼負責,總會想著找地方去偷懶,我生怕有人偷自行車,就在一旁給我表姨媽看著。那時候是6月裏,夏天,一點不冷,就是招蚊子。

“我就這麼等啊,等啊,後來門開了,她家住一樓你們是知道的,我因為怕表姨媽說我大晚上不回家,就躲到了一旁,結果,我看見了我媽,她和那個女人,就是小強他媽,一起抬著個麻袋往外走,出來就直奔自行車去了,把麻袋往車後座上一放,然後一個人在前麵推,一個人在後麵扶著。”

“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能不能描述下?”李大強嚴肅地問道。

“看不清,我那時候個子挺矮小的,比28大永久自行車高不了多少。我當時說不清楚是怎麼想的,隻是潛意識裏覺得出大事了,我就偷偷地跟在後麵。本以為她們會往小木橋巷去,誰想他們出了岔道口後就直接往右拐了,那裏走不了多遠就是一條河,河水很急,幾乎每年夏天都有人落水出事。

“那時候我其實挺害怕的,尤其是聽到小強媽媽說頭發被揪掉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長出來,聯想起以前看見我媽和表姨媽打架,我心裏就更感覺不對勁了。”

李大強問:“你那時候懂得什麼叫死亡嗎?”

方永成苦笑:“我爸剛死了半年的事兒,我在火葬場陪了我爸3天,你說我知不知道?

“後來,我看到前麵有人等她們,我就沒有再跟下去,一方麵路燈下麵太亮,我怕出事,另一方麵,我心裏實在害怕,腿都軟了,所以我轉身就跑了。”

“跑?”

方永成衝著李大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直接跑回家去了,沒再敢去小木橋巷。”

“那後來呢?鄭文強去哪兒了?”李大強一邊在工作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一邊隨口問道,“這事兒發生後你們有再見過麵嗎?”

方永成搖搖頭:“第二天我病了,發燒,我媽去上班的時候,我看到警車開進我們小區了,後來聽人在牆根兒底下議論,說表姨媽在昨晚下班後被人扒光了丟河裏了,聽說是被那個了,很慘的,殺她的人也被抓住了,就是那個一直追她的老男人大叔。我第三天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找不到小強,他們班的同學說小強被他媽送到外地精神病院去了,精神分裂,治不好的那種。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說著,他走到後麵的保險箱旁,轉動門鎖,打開,彎腰翻找了一會兒後拿出個牛皮紙公文袋,走過來遞給李大強,“打開看看吧。”

李大強解開公文袋上的紙繩環扣,把裏麵的東西倒在茶幾上:一個發黃的數學作業本,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鄭文強的名字,一張五寸的相片,邊緣已經磨損了,相片中是兩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

“這張相片是表姨媽幫我們照的,一個月後她就死了,被人丟在了河裏。”方永成長長地歎了口氣,再次抬起頭時,雙眼中已經隱約有了淚光,“我表姨媽是個好人,唉,可惜的是好人不長命!”

“那你後來找過鄭文強嗎?”李大強問。

“我當然找了,走遍了省裏的精神病院,但是都沒有他的影子,我想,他可能也死了吧,我剛才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好人不長命!”說到這兒,方永成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牧馬人朝著江州汽車站的方向開去。

“蜘蛛”一聲不吭,雙眼呆呆地看著車輛前方的路麵,明顯心事重重。

李大強看了他一眼,心裏便知道了八九分:“年輕人,別太在意,今天發生的事你當故事聽聽就行了,不要往心裏去。”

“蜘蛛”嘴角露出了笑容:“大爺,我沒事。”

“對了,年輕人,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是開心理谘詢診所的,對嗎?”李大強認真地看著他,“那你也是心理學專業畢業的,對嗎?”

“沒錯,大爺,我有心理醫生行醫執照,需要我幫你什麼忙嗎?”“蜘蛛”下意識地放下了握著方向盤的右手,“大爺,你盡管說,別客氣。”

“是這樣,我兒子呢,也是讀心理學的,但是他今天沒陪我來,他工作很忙,你今天既然抽空陪我了,也是從頭到尾聽完的,所以我就想聽聽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可以嗎?”

“蜘蛛”笑了:“當然可以啦,大爺,你這樣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李大強拿出老花鏡戴上,認認真真地看了看工作筆記,然後說道:“第一個問題,你覺得他在撒謊嗎?”

“沒有,他說的都是實話。”“蜘蛛”果斷地回答。

“好,那第二個問題,人的記憶是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缺失的,但是這個方永成怎麼會對18年前發生的事情記得這麼清楚?”

“大爺,我說通俗一點吧,人的記憶是分為主動記憶和被動記憶的,兩者很少會同時存在,一般來說主動記憶在短期內會記得比較清楚,被動記憶則反其道而行之,有時候甚至不經提醒你都不知道記住了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這兩種都是生活中極為普通的記憶方式。18年過後還能記得其中的20%就已經不錯了。

“但是有一種記憶,介於兩者之間,你能像記住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一樣把它記得刻骨銘心,盡管你內心深處巴不得忘記,但是你的主觀意識不允許你忘記,這就是方老板今天所說的那段記憶。這段記憶的重要性對他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其中不隻是因為他的表姨媽,更主要的是,這段記憶是和可怕的死亡連接在一起的,我們每個人對死亡都懷著敬畏之心,所以這18年來,我相信他三天兩頭都會被動地仔細回憶一遍當時發生的每件事和聽過的每句話,你說,他這輩子還會忘記嗎?”

李大強茫然地搖搖頭。

10多分鍾後,牧馬人開進了汽車站,“蜘蛛”從儀表盤上拿了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李大強,笑眯眯地說道:“大爺,以後有什麼想聊聊的,隨時找我。”

“你……和你聊天要錢的吧?”

“蜘蛛”笑了:“大爺,我每個月都有固定的做公益的時間,20個小時,你隻要來之前給我打一個電話就行,地址上麵也有,免費,我不收你錢。”

李大強愣住了,片刻後他感慨地笑了笑:“年輕人,我不占你便宜,不過說真的,你和我兒子阿峰還挺像的,有機會讓你們見見麵,真的很像。”

“蜘蛛”不置可否,隻是始終保持著微笑,直至李大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臉上的笑容才瞬間凝固。沒錯,自己是挺像李振峰的,但是一黑一白,兩個人中隻能有一個活著,這就是遊戲規則。“蜘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把牧馬人開出了車站下客區,然後拐上了江安高速,當車速升至160邁時,“蜘蛛”隨手打開了車載音響,任由埃米納姆沙啞、低沉而又充滿憤怒的歌聲充斥整個車廂。

車窗前方,海鷗鳴叫,夕陽灑滿如血一般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