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生與死之間的分界線真的那麼薄嗎?
辦案區裏靜悄悄的,棕色的木地板上倒映著窗外銀杏樹枝的影子,一陣風吹過,樹影輕輕晃動。
訊問室裏,鄭紅梅還沒有完全從金愛珍被害的消息中走出來。今天淩晨警察找到她的時候,她是抗拒的,不斷嚷嚷著自己沒有違法,為什麼要跟警察走,但是當小鄧在她麵前緩緩說出金愛珍的名字時,鄭紅梅不由得呆住了。
因為這個秘密已經被藏了18年,就連她自己都快忘記了。那年黃木清事件結束後,鄭紅梅為了避嫌就再也沒有聯係過金愛珍,大家相安無事地過了這麼久,卻還是無法逃脫當年的噩夢。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鄭紅梅的意誌已經開始崩塌了。
當李振峰走進訊問室的時候,鄭紅梅一下呆住了,右手下意識地指著李振峰:“你,你是那個李警官的什麼人?”
“我是他兒子,我叫李振峰,安平市公安局刑偵支隊一分隊的副隊長,專門負責重大刑事命案的偵破。”李振峰看著鄭紅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放心吧,我完全夠格,而且你這個案子目前由我負責。”
鄭紅梅的眼中漸漸地充滿了絕望,她突然回過神來,雙手緊緊地抓著凳子的扶手,上身向前傾:“金愛珍的死和我沒關係,我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來往了,你們抓我幹什麼?沒理由的嘛。”
李振峰與安東互相看了一眼,安東聳聳肩,知道鄭紅梅開始避重就輕地轉移話題。
“鄭紅梅,你沒有被批捕,你是自由的,現在就可以走。”安東慢條斯理地說道。
“真的?”鄭紅梅眼中的驚喜瞬間被疑慮替代了,“你們在騙我。”
“警察從不騙人,這是我們的紀律。”李振峰說。他看著鄭紅梅重新縮回了凳子上,知道缺口已經打開了,便笑眯眯地說道,“金愛珍和秦剛夫婦倆被人殺害的案子確實與你無關,但是……”
“但是什麼?”鄭紅梅有點緊張,說話間不免有了埋怨的語氣,“你說話不要說一半好不好?”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門口:“如果你離開安平市公安局,我們就不能保證你不會成為第二個‘金愛珍’。因為犯罪嫌疑人目前仍然處於潛逃狀態。”
安東在一旁適時地添了把“火”:“是啊,是啊,那現場確實有點慘,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殘忍的現場呢,這個凶手真是一點人性都沒有,真不知道他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一聽這話,鄭紅梅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警官,我需要你們保護我的人身安全,這是你們警察應該做的事。”
“你的安全?你一直都很安全呀。”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靠在椅背上笑了笑,“你女兒家離這裏有100公裏,你還擔心什麼呢?”
“不安全,一點都不安全,這年頭個人隱私早就被賣光了,我還能藏什麼哦。警官,我反正是不出去了,‘保護性傳喚’那就接著‘保護’吧。拜托你們趕緊抓住那個混蛋。”說話間,鄭紅梅又往凳子後麵縮了縮,猶如受驚的野兔,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都塞進凳子裏才算了事。
見狀,李振峰湊在安東耳邊低語:“她在這兒待著的時候是不是看見什麼東西了?怎麼怕成這樣,你忽悠兩句就立刻了?”
“經偵那邊開著電視機呢,正好播這個新聞,順風就刮到她耳朵裏去了唄。”安東臉上露出無奈的神情。
“那也行,正好給咱機會直接問個清楚。”李振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鄭紅梅,既然你放棄離開,願意接受我們警方的‘保護性傳喚’,等下可沒機會後悔了,知道嗎?好,下麵請回答我幾個問題,是有關當年黃木清被害案的。”
鄭紅梅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黃?”
“對,黃木清,被害時19歲,差點兒當了你嫂子的那位。”
安東一邊敲擊鍵盤做筆錄,一邊隨口說道,“你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忘記吧?”
“我當然不會忘記了,她那個小賤貨……”話音未落,鄭紅梅便看見了李振峰犀利的目光,她趕緊換了個口氣,“她,她曾經和我哥談過一陣子朋友,僅此而已,後來沒談成,這人名聲不好。”
“你怎麼知道她名聲不好?”李振峰問。
“都這麼說,她平時打扮得妖裏妖氣的,我哥完全是被她迷昏了頭。”鄭紅梅咬著下嘴唇說。
“是嗎?”李振峰笑了,“別以為過了18年,我們就沒有辦法找到目擊證人了。”說著,他衝安東小聲說:“放一下。”
安東點擊了一下電腦中那段經鄭文龍處理過的音頻,很快,揚聲器中傳出了下麵的對話:
“那天晚上,具體幾點我不知道……我看見了我媽,她和那個女人,就是小強他媽,一起抬著個麻袋往外走,出來就直奔自行車去了,把麻袋往車後座上一放,然後一個人在前麵推,一個人在後麵扶著。”
“什麼東西?你還記得嗎?能不能描述下?”
“看不清……我當時說不清楚是怎麼想的,隻是潛意識裏覺得出大事了,我就偷偷地跟在後麵。本以為她們會往小木橋巷去,誰想她們出了岔道口後就直接往右拐了,那裏走不了多遠就是一條河,河水很急……那時候我其實挺害怕的,尤其是聽到小強媽媽說頭發被揪掉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長出來,聯想起以前看見我媽和表姨媽打架,我心裏就更感覺不對勁了。”
至此,錄音戛然而止。
“你兒子叫鄭文強,是你離婚後隨你改的姓,”李振峰邊說邊站起身,緩步踱到鄭紅梅身邊,接著說道,“你兒子的小名叫小強,他因為智力遲鈍,身邊幾乎沒有朋友,而這段音頻資料中的講述者是你兒子在安平一小就讀時的唯一朋友,他姓方,叫方永成,他的母親就是金愛珍,也是你的好閨蜜。
“當時黃木清的屍體雖然是在河中被人發現的,但真正的第一案發現場並不是在河邊,而是在黃木清的家中,合夥殺害黃木清的,就是你和金愛珍。”李振峰轉到鄭紅梅的麵前,他的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那個電話,確實是你哥哥鄭福偉打的,因為他擔心你,結果接電話的是你兒子鄭文強,對不對?他這時候才知道你們果真實施了那個可怕的殺人計劃。”
“不!——”鄭紅梅突然一拍椅子扶手,目光中滿是怒火,“我為什麼要殺了黃木清?那小丫頭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別血口噴人!你沒證據!”
房間裏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坐在電腦後麵的安東停下敲擊鍵盤的動作,厲聲嗬斥:“安靜點!”
“你要證據是不是?”李振峰的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那我就滿足你,先告訴你證據。”
他走到桌子邊,用座機撥通了法醫處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趙曉楠。李振峰按下了免提鍵:
“趙法醫,我是李振峰,有件事想向您請教下。”
“沒問題,請說。”
“一個人的頭發如果被外力拽掉一小塊的話,那個地方還能再長出頭發嗎?”
“不可能,毛囊已經徹底壞死,除非植發。”
“那植的發和原有頭發會在視覺上有明顯的區別嗎?”
“普通人看上去可能沒有區別,但是我們專業人員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振峰笑了。
“謝謝你,趙法醫,再見。”
掛斷電話後,李振峰的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但是他說話的語氣卻變得冰冷了起來:“鄭紅梅,需要我把趙法醫請來親自給你查驗嗎?而且我提醒你,現在的刑偵技術手段可不是18年前的了,黃木清的屍體雖然已經被火化,但是我們警方可一直沒有放棄對這個案件的調查,別以為你哥鄭福偉替你們頂了罪,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過完一輩子,隻要是你做的,哪怕過30年,我們依然會將你繩之以法。”
此時的鄭紅梅臉色早已經一片煞白,她哆嗦著啞聲說道:“可是,我的殺人動機是什麼?沒有殺人動機你就是血口噴人。”
知道這已經是鄭紅梅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李振峰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悲哀,他搖搖頭歎了口氣:“好吧,我來幫你回憶下,小木橋巷27號,占地麵積190平方米,上下兩層,地處安平市中心繁華地帶,又是安平市最好的小學安平一小的學區房,按照2002年的房價,如果以貨幣計算,拆遷補貼可以拿到700萬元左右。回遷的話,按照兩套同等位置的回遷房計算,除了拿到200萬元左右的貨幣補貼,還可以拿到差不多位置的兩套房,因為你們當時的戶口簿上就是兩個成年人,你哥哥鄭福偉和你。”
鄭紅梅一聲不吭,臉色鐵青,雙手緊緊地抓著椅子扶手。
“我們派人去區房管局做了調查走訪,翻查了當年的檔案,得知你是在第一次結婚時遷出小木橋巷的,你為了不贍養父母,自願放棄對父母名下該處房產的繼承,當時的見證協議上是這麼寫的,需要我念給你聽嗎?”
“別說了,我知道,我哥給了我25萬元作為補償。”鄭紅梅閉上了雙眼,臉上的表情變得異樣而又扭曲,“那是他所有的家當。”
“你知道就好。但是在你兒子鄭文強6歲的時候,你和你的第一任丈夫離婚了,你就回到了小木橋巷27號,因為你無處可去,兒子小強又要上學,你哥鄭福偉便把你的戶口遷回了原址,收留了你們母子,對不對?”李振峰雙手抱著肩膀,若有所思地看著鄭紅梅,“你本來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了,因為你哥鄭福偉已經年過40,像他那樣的個性和貧窮的家底,一輩子打光棍都是有可能的,你或許還會對你哥說想把你兒子小強過繼給他,對不對?
“你這麼做真的就是為了親情嗎?不,我想你真正的目的是這套房子吧,對不對?放到現在的話,這套房子也有上千萬元了,所以你認為自己這麼做是值得的。再加上那時候的小強對你來說已經是個累贅,他遲鈍的智力讓你憤怒不已,你是個極好麵子的人,所以你對他非打即罵,但是你哥很喜歡小強,因為喜歡小強,他對你更是百依百順,而這,恰恰就是害了他的原因。
“你哥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內心還是渴望愛情的。他經人介紹認識了在毛紡三廠工作的黃木清,並且很快就萌生了想和她結婚的念頭,而這,對你來說不亞於滅頂之災。因為當時房產的所有者是你的哥哥鄭福偉,你是房產唯一的繼承人,前提條件是你哥不結婚。但是如果黃木清成了你的嫂子,那你什麼都得不到,因為當初那份分家協議中已經寫明,你哥給了你25萬元,而你自願放棄了對父母名下房產的繼承權。”李振峰的目光中滿是鄙夷,“在金錢麵前,你不惜把你哥拖下水。
“你知道嗎?那天晚上鄭福偉和黃木清一起回家,他們在路上談了很久,我想,你哥本來是打算提醒黃木清的,叫她小心你們。你哥因為車子壞在半道,所以就讓黃木清先回家了。他心神不寧,所以才在半路上給你打了個電話,但是電話是你兒子鄭文強接的,他說你出去了,那時候,你哥意識到出事了。
“你曾經告訴過你哥你們的計劃,所以,他焦急地向黃木清家走去,想製止這件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很快,你們三人便在路上相遇,而麻袋中裝著的就是黃木清的屍體。那時候,你哥幹了這輩子最蠢的一件事——幫你們處理屍體。”
最後,李振峰一聲長歎:“你哥被警方鎖定後,本來是不想承認這件事的,因為他確實沒有直接殺人,但是後來當那張磁卡出現時,他知道再不認下,你就會被牽扯進來,而他已經犯罪了,如果你再出事的話,那麼小強就會被送進福利院。所以,你哥頂下了所有的罪名。怎麼樣,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此時的鄭紅梅早已經淚流滿麵泣不成聲:“是的,是的,我也沒想到我哥會這麼做,他後來被處決前都拒絕見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不通,我不知道他在裏麵到底說了什麼,但是我沒有勇氣投案自首,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安東湊到李振峰耳邊小聲說:“當年鄭福偉被處決前拒絕見家屬,原來是因為這個?”
李振峰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鄭福偉分明就是不想再讓自己的妹妹感受到他內心的痛苦,他寧願一個人擔下所有的罪行。我其實挺可憐這個男人的。”
“鄭紅梅,你先別哭,還有件事,”李振峰的目光就像一把鋒利的錐子,“你把鄭文強送哪兒去了?”
“他,他失足掉河裏淹死了。”鄭紅梅眼神一陣慌亂,“真的,淹死了。”
震驚之餘,李振峰的臉色瞬間鐵青。他一拍桌子怒喝道:“為什麼不通知警察?為什麼對別人撒謊說送精神病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