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一念(2 / 3)

“我……我……”鄭紅梅啞口無言,精神瞬間崩潰。

“屍體埋在哪兒了?還在你們小木橋巷27號,對不對?”李振峰竭力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憤怒,“案發的第二天你就把他殺了,他再怎麼智力遲鈍,畢竟還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麼下得去手?”

“對不起,對不起……”鄭紅梅滿臉淚痕,“我錯了,我不是故意殺他的,我失手了……”

李振峰猛地站起身,大步離開了訊問室。站在走廊上,他雙手扶著窗台,連連喘息著,試圖平複自己即將失控的情緒。

對金錢的貪婪真的能徹底泯滅一個人的人性。李振峰對這個證據極度缺乏的案子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讓他感到無法忍受的不是破不了案,而是麵對一個醜陋而又貪婪的靈魂。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小九的電話:“你馬上帶人去小木橋巷27號,尋找一具被掩埋了18年的屍骨。”

“18年?你確定還在?”

“在。”李振峰果斷地說道,“因為一個母親再怎麼狠毒,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埋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是她唯一的選擇。”

“好吧,我們馬上就去。”

李振峰之所以能做出這麼大膽的推測,是基於鄭紅梅一個看似很平常的舉動:雖然她對兒子鄭文強充滿了嫌棄,但是李振峰相信最初鄭紅梅還是很愛這個孩子的,不然的話也不會在離婚後主動帶他離開並回到娘家,而不是把兒子留給前夫。所以,年幼的鄭文強如果真的死了,那麼母親鄭紅梅絕對不會讓他離她太遠。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已經人去樓空的小木橋巷27號,很有可能就是去看她的兒子。

鹹鹹的海風吹進走廊,看著天邊漸漸灑滿晚霞,李振峰若有所思。不管怎麼說,她應該還是愛這個孩子的吧,虎毒不食子,當年應該真的是失手了。

兩個小時後,李振峰正在食堂吃晚飯,手機響了起來,是小九從現場打來的,通知他屍骨已經找到了,就在院裏的一棵枇杷樹下,並且頭骨上可見明顯的鈍器多次重力敲打的痕跡。

愣了許久,李振峰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歎息。

晚上9點才結束所有工作,趙曉楠把寫好的卷宗摘記塞進一旁的文件夾裏,伸手關閉了電腦,最後關台燈的時候,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銘牌旁掛著的那兩朵小玉蘭花上。因為空氣幹燥,玉蘭花的花瓣已經變成了深棕色,花朵中的水分也已經完全蒸發,拿在手裏完全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可即使是幹花,趙曉楠依舊能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記憶深處的香味。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外麵已然是星空滿天,大院裏靜悄悄的。趙曉楠緩步走下青石台階,突然,她無意中看到有人坐在銀杏樹下的花壇旁發呆,便停下了腳步:“誰,誰在那兒?”

“是我,李振峰。”

回答完了,他卻一動不動,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趙曉楠略微遲疑一會兒後,便上前在他身邊坐下。一股酒味撲麵而來。

“李隊,你喝酒了?”

李振峰揚了揚手裏的啤酒罐,微微一笑,眼神有些迷離:“第一,現在是下班時間;第二,今晚我不值班;第三,我是成年人。結論就是——趙大法醫,我能喝酒。”

雖然是在路燈下,但是夜風搖晃著樹葉在李振峰臉上留下了斑駁的陰影,趙曉楠根本看不清楚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你有心事?”趙曉楠問。

李振峰搖搖頭:“我的心事已經放下一半了。”他突然扭頭看向身邊坐著的趙曉楠,“案子已經了結了,你可以放心了。”

“我下午才做完金愛珍和秦剛兩人的屍檢報告,小九他們辦公室還在對足印做進一步分析,怎麼這麼快?”趙曉楠有些意外。

“不,我說的是18年前的案子,‘6·17’大案,你父親沒有錯,錯的是我爸,他沒有聽你父親的勸告,結果讓這個案子拖了整整18年才真正結案,還搭上了一條無辜的生命,我心裏難受。”李振峰喃喃地說道,聲音中充滿了苦澀。

一聽這話,趙曉楠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那案子……真的結了?”

“對,你爸是對的,當時參與這個案件的凶手總共有3個人,分別是鄭福偉、鄭紅梅與金愛珍。他們中的一個在18年前頂下了所有人的罪行,後被處決了,一個剛被殺害,而剩下的那個,因為恐懼而交代了這件案子所有的真相。”李振峰喃喃地說道,“而且當年因為這起案件而死去的人不止黃木清一個。”

“你說的是小九下午運回來的那具男性兒童骸骨?馬月去了現場,她回來後跟我說了,是被人用鈍器砸死的,開放性顱腦損傷,受傷後活不了多久,最多也就一個小時吧。”

“那是鄭紅梅的兒子鄭文強的骸骨。”說到這兒,李振峰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有些時候我太容易用最單純的社會價值觀去推測對方的心理,就像骸骨這件事,我還一廂情願地認為是母親失手所致,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孩子。結果呢,不僅死於他殺,還是被人活活打死的。趙法醫,人的心,真是看不透,你說是不是?”他下意識地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李隊,你不能這樣想,太悲觀了。”趙曉楠有些擔憂。

“對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真相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李振峰順手從一旁的超市購物袋裏又拿出一罐啤酒,微微一笑後打開喝了一口,“你放心吧趙法醫,我不會喝醉的,隻是心情不好罷了。我是心理學專業的,知道怎麼控製自己的情緒。

“18年前,安平市的小木橋巷與德雲新村所屬地塊同處於安平市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方,小木橋巷的居民住的多是自建房屋,自有宅基地,德雲新村是公改房,雖然居住條件差一點,但因為是安平一小的學區房,所以房價很高。”

又是兩口下去,手中的啤酒罐已經空了一半,李振峰接著說道:“18年前的那起案子看似是一起強奸殺人案,其實是一起由家庭財產糾紛引起的殺人案,所以殺人動機,不是因情,而是因財。”

“財?房子?”趙曉楠似乎明白了什麼。

李振峰點點頭:“小木橋巷27號在2002年的時候拆遷貨幣補償就已經到了700萬元上下,而德雲新村黃木清父母名下的房子有90平方米,每平方米在1萬元左右,也是不小的數目,更別提增值空間了。

“金愛珍是黃木清的表姐,黃木清父母很早就因病失去了勞動能力,當時的黃木清還沒有獨立經濟能力,她還在上學,所以他們一家全靠在安平一小工作的金愛珍資助和照顧。當時黃木清父母許下承諾說等他們過世,這套在德雲新村的房子就遺贈給金愛珍,因為唯一的女兒黃木清,畢竟是要嫁人並離開這個家的。當時金愛珍欣然同意,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卻得知房屋早就已經被直接過戶給了黃木清,這套金愛珍朝思暮想的房子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了,而這個事情發生的時間幾乎與老夫妻做出承諾的時間一致,金愛珍頓時感覺自己被老夫妻耍了,她把一切都歸咎於性格爽快潑辣的黃木清,確信是她搗的鬼。她為此經常和黃木清爭執,尤其是黃的父母回老家生活之後。但是金愛珍每次吵架都輸,因此她心中充滿了憤怨。

“黃木清中專畢業後就到了第三毛紡廠上班,這時候黃木清父母因為身體的原因,已經回到城郊農村老房子裏去住了,城裏的房子就隻剩下黃木清一個人住。為了房子的事,黃木清和金愛珍幾乎天天起衝突。金愛珍被逼急了,便追著黃木清要錢,黃木清當然不會給。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傳出了黃木清談戀愛的消息,對方雖然比黃木清大了將近20歲,但是人老實本分,最重要的是他名下有一套小木橋巷27號的房子,隻要能拆遷,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這一輩子就不用愁了。

“這個人就是鄭福偉。鄭福偉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因為是家裏的長子,所以,順理成章地承擔起了贍養父母的責任,妹妹鄭紅梅卻因為出嫁而不願意照顧父母。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社區為他們分了家,出嫁的鄭紅梅拿到了哥哥給的25萬元補償款,這幾乎是鄭福偉所有的家當。鄭紅梅允諾的條件是不為父母養老送終,同時放棄對小木橋巷27號的繼承權。

“還好鄭家二老都有退休工資,所以除了生病時需要照顧一下,生活上能夠自給自足。他們心疼老實敦厚的兒子鄭福偉,便主動把房子過戶給了他。5年後,老夫妻相繼安然離世,去世前一再囑咐鄭福偉要照顧好自己唯一的妹妹鄭紅梅。而這個時候的鄭福偉卻因為伺候父母和盡心工作,耽誤了自己的人生大事。當時的他一定覺得自己就這麼單身過下去也挺好的。

“但是事情的發展往往不是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他認識了黃木清。心理學上說,一個性格內向溫和的男性其實在內心深處是非常渴望一個性格外向爽直的年輕女性來做自己的終身伴侶的,因為有一些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說的話,對方都會幫他說出來,這,或許就叫‘互補’吧。

“可惜的是,他們兩人的關係遭到雙方家人的反對。因為黃木清一旦和鄭福偉結婚,那麼鄭紅梅和金愛珍的如意小算盤就再也打不響了。所以,她們聯合起來製造各種輿論,尤其是金愛珍,不遺餘力地做黃木清父母的思想工作,打算另外幫黃木清尋找外地的人家嫁了,越遠越好,這樣房子還有可能回到她的手裏。一時之間不明真相的黃木清還真的就和鄭福偉提了分手,但是兩人之間始終都是若即若離的。我想肯定有那麼一兩次吧,他們的關係趨於緩和,這可急壞了鄭紅梅與金愛珍。鄭紅梅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她什麼都聽金愛珍的,她們策劃要找機會好好教訓黃木清一次,必要時給她放放血毀個容什麼的,讓她記住教訓,乖乖地嫁到外地去算了。鄭紅梅平時就不會對鄭福偉隱瞞什麼,所以她便順嘴把這個計劃告訴了自己的哥哥鄭福偉。”

“天哪!”聽到這兒,趙曉楠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鄭福偉愛受害者黃木清嗎?”

李振峰點點頭:“當然愛,但他是個從小生活在夾縫中的男人,性格懦弱,沒有主見,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以家庭為主的,必要時他能夠為了家庭放棄一切,這是我們古代氏族社會體係的一種古老傳承,就是長子負有保護全家利益和安危的職責,這體現在他為了照顧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積蓄,直至父母去世才想起要找個人過後半輩子。這時候他遇到了黃木清,可見他對黃木清的感情是非常真摯的,但是麵對自己妹妹的訴求,他卻又一次放棄了自己的幸福。所以,我覺得他作為兒子,孝順,作為哥哥,體貼照顧妹妹,但是作為男人,我瞧不起他,因為他不會說‘不’,這樣的後果往往就是致命的。

“黃木清和他相比,卻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這體現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刻。在自己家裏,麵對表姐金愛珍和鄭紅梅的威逼,她做出了反抗,和她們廝打了起來,最終不敵,被失去理智的金愛珍和鄭紅梅用石頭活活砸死。

“案發那天晚上,因為妹妹鄭紅梅沒心沒肺的幾句話,鄭福偉心裏惴惴不安,下中班途中經過三毛紡的時候他就刻意等黃木清,跟她說了這個事。兩人一起騎車回家,本就對黃木清有愛意的鄭福偉漸漸鼓起了勇氣,他準備回家對妹妹攤牌,結果在路上,黃木清的車壞了,他就幫她修,修好後自己的車也出了問題,為了不耽誤黃木清回家休息,鄭福偉便執意讓她先回家,自己在馬路邊修車。修了一會兒後,估摸著黃木清該到家了,便在路邊的公用電話亭裏給她打了個電話想問問情況,但電話沒人接。鄭福偉意識到不對勁,便又給自己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侄子鄭文強,小強說母親不在家,和一個阿姨出去了,走的時候拿了個麻袋。鄭福偉意識到出事了,他的車還沒修好,便幹脆丟到一邊,自己向德雲新村的方向跑去,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半道上,他看見了推著自行車向自己走來的兩個人,那就是金愛珍與鄭紅梅,她們是來河邊拋屍的。後麵的發展就是我們案卷中所記錄的了,”李振峰喝完了手中的啤酒,一聲長歎,“鄭福偉幫她們處理了屍體,黃木清的車也是他丟棄的,車上有他的指紋不奇怪,因為他修車了。他本來是不打算承認的,但是後來看我們警方盯上了那張電話磁卡,盯著他問那個電話的事,他生怕牽出妹妹鄭紅梅,所以,他這輩子最後一次保全了自己的家族,頂下了所有罪過,甚至連執行死刑當天,他都放棄了和家屬見麵的機會,隻希望盡早解脫,我想他應該也是怕和妹妹單獨相處時,會說漏嘴吧。總之,整整18年,這個案子總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