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說聲再見好難(1 / 3)

線中的一切變得越來越黯淡,最後都成了朦朧的影子。他聽到了熟悉的警車刹車聲,聽到了向自己跑來的零亂的腳步聲,聽到了焦急的呼喚聲……

萬安心理谘詢診所在安平市中心的明湖苑大廈三樓,總共10個診室加一個分診台,為了避免預約的谘詢者之間相互碰麵,從而產生不必要的煩惱,診室被設計成“Z”字形,進口與出口分開,尊重客人隱私。

“蜘蛛”提前半個鍾頭趕到了診所,他一邊和導診護士打招呼,一邊向自己的診室走去。他的診室兼辦公室位於走廊的盡頭,所以要走到目的地就必須逐一經過每個房間的門口。

“蜘蛛”邊走邊撕開護士遞給他的預約信封,等看清楚預約單上的人名和工作單位時,他猛地停下了腳步,稍加遲疑後便轉身匆匆向導診台走去,再次確認:“預約人名有沒有搞錯?工作單位是真的嗎?”

護士感到有些委屈:“沒錯,蔣醫生,預約的人就是叫這個名字,工作單位我也再三核實過了。我們知道這種病人麻煩,也再三表明您不經常看診,所以就打算幫他預約別的醫生,結果對方非要找您,我們也沒有辦法,推測可能是認識您的人也說不定。”

“蜘蛛”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便沒有再說什麼,麵無表情地向自己的診室走去。

推門走進辦公室的刹那,“蜘蛛”感覺自己的視線裏有人影閃過,他本能地抬頭看去,一個身穿黑色T恤衫的年輕男人出現在自己身旁,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蔣醫生,早上好。”

“蜘蛛”瞬間就認出了對方,但臉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溫和,隻是點點頭,禮貌地問候:“你好,請問你是?”

“我姓李,我有預約,嗯……9點的,我到得還算準時吧?”李振峰一臉的誠懇。

“你就是預約的李警官?安平市公安局的?很榮幸認識你,快請進,快請進。”“蜘蛛”強壓住內心的激動把李振峰引進了房間,這時他已經把剛才的不悅拋之腦後了,能夠這麼近距離地和自己的對手麵對麵,是平時做夢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啊。

“你們第一次預約的人都要核實工作單位的啊,這麼嚴格?”李振峰問。

“很抱歉,因為上次出了點事,我們的一個醫生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後來為了避免再出現類似的事情,我們就製定了這麼一條規定,也是幫你們警方嘛,你說對不對?”“蜘蛛”微微一笑,“至於說安全方麵,李警官盡管放心,客人的隱私是受法律保護的,在我們中心的保密級別也是最高的。”

李振峰回頭衝著“蜘蛛”咧嘴一笑:“哦,是嗎?不錯,那我就放心了。”

“蜘蛛”的診室兼辦公室其實並不大,滿打滿算也就6平方米,進門右手邊是個小衛生間,一張三人沙發靠右邊牆放著,正對門的位置是一張辦公桌、一個小書櫃、兩把椅子,左麵窗口下則擺著一張比較舒適的皮質人體工學椅、一盞觸手可及的閱覽燈、一張正好能放下一個茶盤的小茶幾,牆壁是令人感覺平靜的暖灰色調,腳下的地毯是那種非常厚實的灰色長毛絨毯,整個房間簡潔又低調、舒服又高雅。

沒等“蜘蛛”開口,李振峰便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神態自若,一點都不緊張。這個舉動讓身後站著的“蜘蛛”微微一愣,但他很快便明白了對方分明是在向自己挑釁,這麼幼稚的舉動對於他來講又怎麼可能會放在心上?放好公文包後,“蜘蛛”在房間裏兜了個圈子,最終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李振峰。他上身前傾,麵露微笑,按下計時器後,雙手放在桌麵上以表示自己的坦誠相待,果真,李振峰目光中的一絲傲慢瞬間消失了。

“李警官,你們警察也需要做心理谘詢嗎?”“蜘蛛”問。

“警察也是人,自然也就會有情緒方麵的困惑啊。”李振峰神情平靜,目光中滿是笑意。

“那是當然,隻要是人,吃五穀雜糧,思想上難免就會有些小問題。”“蜘蛛”微微一笑,“好,李警官,非常感謝你的信任,我能幫你什麼?”

李振峰看向“蜘蛛”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起來,雖然隻持續了一兩秒鍾便消失,但這也足夠讓對方捉摸不透他的來意。

“我想問問感情方麵的問題,這麼說吧,我喜歡上了一個女人,比我小幾歲,是我的同事,但是我又不敢開口表白,生怕會傷害了她。蔣醫生,你能教教我該怎麼做嗎?”

“她和你是一個辦公室的嗎?”“蜘蛛”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著谘詢談話綱要,方便結束後寫病例彙總。

“不,她在底樓工作,她是我們單位的法醫,一個很溫柔並且很有個性的女孩,知書達理又很有修養,蔣醫生,我該怎麼辦?我這麼天天在心裏堵著,上班越來越沒心思了。”李振峰沮喪地歎了口氣,他注意到“蜘蛛”臉上毫無表情,而實際上,毫無表情的麵具下是暗流湧動的真實情感。

“李警官,你以前談過戀愛嗎?”“蜘蛛”問。

李振峰搖搖頭:“以前是一門心思學習,現在是沒日沒夜地工作,哪兒有時間?”

“你已經過了30歲了,你父母沒給你介紹對象?”

“沒有,我爸媽從不愛管我這事兒。”李振峰回答得很幹脆。

“你的目的是談戀愛還是結婚?”

“當然是結婚啦。”

“那,你這位同事,她叫什麼?”“蜘蛛”開始了心理誘導,“能勇敢地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她姓趙,叫趙曉楠,是我們技偵大隊的法醫。”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振峰一直盯著對方的臉,果真,“蜘蛛”開始下意識地眨眼,頻率也變得相對多了起來,這是情緒波動的體現,也就是說,他此刻正在竭力控製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

顯然需要往前再推一推,讓事態的進程變得更嚴重一些。

李振峰略略向前欠身,朝辦公桌的方向湊近了點,刻意縮小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壓低嗓門說:“蔣醫生,告訴你一個秘密,趙曉楠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比方說上次她被人挾持,救她時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個人安危。就因為我真的很愛她,所以我更感覺自己有責任去保護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我是指任何人、任何事。要知道她的生活已經夠艱難的了,男人嘛,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安全平靜的港灣是理所當然的。”

李振峰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所說的話會被對方看出什麼破綻,因為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在演戲,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在這場無聲的對決中,將每一個字都當作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對手的臉上,而“蜘蛛”明知挨揍卻又不得不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剛開始的時候,李振峰還有些擔心,因為“蜘蛛”是個聰明的對手,他和李振峰就像一麵鏡子分割開的兩個影子。李振峰能想到的,“蜘蛛”絕對會知曉。如果一開始就談案子,可能扯上一天都不會有一個結果。所以,從剛才見到“蜘蛛”的第一眼開始,李振峰就打定了主意用對趙曉楠的情感來突破兩人之間的界限,因為同樣不怕死的兩個男人,愛上同一個女人才是他們唯一的軟肋,誰主動出手攻擊對方,誰就會占得先機。

寧輸數子,勿失一先。

兩者實力均衡時,隻有看準局勢搶占先手,才是製勝的唯一方法。李振峰的滔滔不絕很快便讓“蜘蛛”感到心神不寧。

“李警官,你怎麼就知道她對你也有感覺?愛情這種東西是互相的,單相思可不行啊。”“蜘蛛”語重心長地說道。

聽了這話,李振峰似乎明白了什麼,他點點頭:“蔣醫生,我個人感覺不太像是單相思,因為趙曉楠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不善言辭,但她又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知恩必報,心地善良。那次我受傷了,她不僅在醫院陪我,還跟我說如果以後我的手有什麼不舒服,隨時可以去找她。”說著,他刻意朝“蜘蛛”揚了揚手掌,驕傲地說道,“你看,我沒騙你吧,上麵的刀疤還在呢,我不打算把它去掉,這可是榮譽,就像騎士救美女一樣,是值得紀念一生的榮耀。蔣醫生,你說對不對?還有啊,前天晚上她還請我去她家喝茶呢,當麵說了好多感謝的話。至於說昨天晚上嘛,我們一起坐在大院裏看星星,她陪我聊天,說我對她很好。蔣醫生,她都對我說了這麼多了,那我該怎麼表達?我真的心裏沒譜,你幫幫我好不好?”

在李振峰的記憶中,自己從未這樣誇張地和別人說過話,不過還好趙曉楠不在身邊,不然得多瞧不起自己啊!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臉上又露出了靦腆的笑容:“蔣醫生,你說,下一步我該怎麼做呢?我真的很擔心自己會做錯,讓她生氣,我不想傷害她。”

“蜘蛛”微微一笑:“李警官,你愛上趙法醫,這點不用懷疑,但是趙法醫對你的感情,我隻聽你的一麵之詞,不好妄下結論,而且趙法醫有將近30歲了吧?”

李振峰點點頭:“她29歲,比我小4歲。”

“這麼看來她的年齡也不小了,29歲的年輕女性一般來說不會那麼輕易地流露出自己內心的感受,所以,我個人建議你不要太想當然地去認為她喜歡你,你可以理解為她對你隻有感激,隻把你當朋友。再說了,你都沒向她表白過,你又怎麼能確定她沒有喜歡的人呢?”“蜘蛛”的笑容平靜而又詭秘,像極了一個正準備打開帽子的魔術師。

“那你的意思是?”李振峰臉上自信的笑容消失了。

“平常心吧,也別太在意,感情這種東西是強求不來的。”“蜘蛛”上身向後靠向椅背,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輕鬆了許多,“李警官,這麼說吧,下次你再和你同事趙法醫見麵的時候,記得觀察她的眼神,尤其是在比較大的場合,比方說開會或者食堂,如果你說話時她雙眼始終盯著你看,那麼,你多少還有點指望。”

“真的嗎?那我記下了,下次一定留意。”李振峰笑眯眯地說道。

“還有就是你要觀察她是否會經常找借口在你麵前出現,比方說送一份文件或者一份報告,明明可以讓助理去完成的,她卻要親自去找你,那她就有可能喜歡上你了。”“蜘蛛”伸出右手一根手指,強調,“因為戀愛中的女性和男性的心態不一樣,她們更關注的是實際性的東西,也就是她們看得見摸得著的,而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承諾,你明白嗎?尤其是這種接近30歲的年輕女性,更注重實際而並非浪漫。”

李振峰看著“蜘蛛”的眼睛,忽然問:“蔣醫生,你戀愛過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反問讓“蜘蛛”瞬間有些不知所措,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轉移到了自己的電腦屏幕上,許久,才平靜地說道:“算是吧。”

“難道說你被人拒絕過?”李振峰開始了進一步的逼迫,他故作吃驚地看著對方,“感情上受過創傷?你條件這麼優秀,儀表堂堂、事業有成,也會被拒絕?真不可思議。”

“蜘蛛”的臉上沒有表露出他內心的憤怒,但是周圍的空氣已經凝固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振峰瞥了一眼辦公桌上的計時器,故作驚訝地站起身:“哎呀,時間這麼快就到了,今天就先這樣吧,謝謝你蔣醫生,我們下次再談,我有事先回單位了,跟趙法醫約好了談案子的事,去遲了的話,趙法醫會責備我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振峰語氣看似輕鬆,其實雙眼始終警惕地注視著“蜘蛛”,後者情緒上的微妙變化都被李振峰看得清清楚楚。而此時的“蜘蛛”已經全然沒有了最初的態然自若,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手指緊緊摳住椅子扶手,指關節都已經微微發白,最後很是勉強地笑了笑,算是跟李振峰告別。

在辦公室的門被緩緩關上之前,李振峰回頭看了一眼,刹那間,他感受到“蜘蛛”向自己投來的目光是那麼的冰冷。

門“哢嗒”一聲關上了,李振峰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中竟然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李振峰走出大樓的時候,悶熱的空氣撲麵而來,他苦笑著搖搖頭,轉念一想,臉上的神情又變得凝重了。這意味著他後麵的路變得越發難走,但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精明的對手將永遠都不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綻,他必須激怒對方。

鑽進警車後,李振峰才意識到自己的後背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在回單位的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回想剛才兩人在診室裏麵對麵驚險而又無聲的那一幕,突然感到陣陣的不安。衣著光鮮的蔣萬安醫生就是“蜘蛛”,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蜘蛛”是個心思極度縝密的人,做事從不衝動,除了對趙曉楠的感情,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弱點。而經過今天的這一次會麵,“蜘蛛”必定會正式把他當作對手,他不怕,因為再凶猛的野獸隻要伸出爪子就有可能被逮住,李振峰怕的是牽連無辜。

此刻他回想起父親的那段錄音,裏麵明明有蔣萬安的聲音,他更加不安起來,腦海裏又浮現出趙曉楠的影子,他的心更亂了。

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李振峰趕緊掏出手機放在儀表盤上,然後戴上藍牙耳機,按下接聽鍵:

——我是李振峰。

——李哥,我在蒲州,你今天去見“蜘蛛”了?情況怎麼樣?

安東的聲音有些猶豫。

——還行,我按照原計劃把他激怒了,現在剛準備回單位,你那裏怎麼樣?

——李哥,小心蔣萬安這個人,他很危險。其餘的,我明天趕回來再跟你詳細說,我等下還要去一趟他們鎮裏的派出所了解情況……該怎麼跟你說呢,李哥,事情或許沒我們想得那麼簡單,總之你最好不要單獨見他,太危險了。記住啊!

電話掛斷了。

看著車前方被曬得發白的路麵,李振峰的腦海裏又一次浮現出關門那一刻“蜘蛛”冰冷的眼神。

前麵就是最後一個十字路口,遠遠地已經能夠看到安平市公安局棕紅色磚塊一樣的五層樓房。李振峰撥通了小鄧的電話——安東不在的時候,小鄧就暫時接手安東的工作。

“馬上安排一組警力,24小時跟蹤蔣萬安,有異常情況隨時彙報。另外,務必讓蹲守警員注意人身安全,因為目標人物的潛在危險係數非常高。”

說實話,“蜘蛛”還從沒有品嚐過這麼複雜的憤怒。李振峰走後,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灰色牆壁,走廊裏的腳步聲早就已經消失,今天不會再有人來,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從診療室的門被李振峰隨手關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從對方最後的目光中,他看到了一絲慌亂與警覺。

“蜘蛛”感到很懊悔,因為明明已經知道對方今天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還是心甘情願地掉入對方的陷阱,僅僅是為了一個女人。

難道說這輩子的磨難還要經曆第二次?

坐在椅子上,他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一遍又一遍,他告訴自己,那家夥隻不過是個單相思的可憐蟲而已,趙曉楠絕對不會愛上他的,因為有比他更優秀的自己,她又怎麼可能會去選擇那個連戀愛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的可憐蟲?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他晃了晃腦袋,想把那張已經深深刻在腦海中的臉抹去,剛才那家夥竟敢離自己這麼近,那臉上的笑容分明帶著譏諷和嘲弄。

這簡直是莫大的恥辱!

“蜘蛛”憤怒得就像他的整個身體被瞬間丟進了熊熊烈火中灼燒,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計時鍾,怒吼著用力朝前扔了過去,計時鍾重重地砸在了門框上,卻隻是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便應聲滑落,無聲無息地被厚厚的長毛絨地毯給包裹住了。

整個診室都是用特殊的隔音材料裝修的,所以,在診室裏發出的任何聲響,都隻會停留在這個小小的6平方米空間內。但是房間裏的人能聽到外麵走廊上的響動,這是單向隔音的效果。

最終,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進了衛生間。

半個小時後,再次打開門時,出現在走廊裏的“蜘蛛”臉上已經恢複了先前的平靜,如果不細看,絕對不會注意到他臉上帶著些許水珠。“蜘蛛”拿著寫有診療意見的單子交給了護士入檔,然後從容地離開了診所。

大樓外的陽光顯得格外耀眼,“蜘蛛”探身從牧馬人副駕駛座下方抽出那頂被洗得發白的黑色棒球帽戴上,然後把車開出了地下一層的停車庫。

他承認自己太輕敵了,本以為對方上門一定會問一些與案子相關的東西,誰知竟然直接問起了感情,這讓“蜘蛛”一時之間措手不及,所以才會暴露了致命的弱點。

這種被激怒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他右手用力砸在了方向盤上,喇叭應聲發出淒厲的鳴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