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照噎住:“你指哪方麵?”
寧孝庾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她就了悟,吊兒郎當道:“也分人嘛。”
暗示到此,都不用點破。寧孝庾臉上依舊看不出表情,可至少沒有討厭的痕跡。虞照暗暗鬆了口氣。
車窗外掠過不知名的景物,也不知開到了哪裏,虞照看著窗外走了神,視線黏在一座圓頂建築上,經過後還在好奇地轉身回望。
等轉過頭,他的手忽然探過來,溫熱的掌覆在她肋下,幾乎蓋住纖細的腰身。
她渾身僵硬,本能地屏住呼吸,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怕他感知到自己呼吸的幅度,更怕泄露肌肉本能的緊繃和由此可知的生澀。
她要追人,怎能自曝毫無感情經驗的底牌?
她所有意誌力都用來與緊張抗衡,卻還是被他當下就戳破了紙老虎皮。
在她肌肉緊繃的瞬間,他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嘴角。
她警惕地偏頭看向他,下一刻,車子不甚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再恢複平穩時,他的手已經自如地收回。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須臾之間,他從容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隻她一人反應不及,兀自呆坐。
她下意識地抬手覆住餘溫尚在的地方,遲遲明白他突然伸手按著她是為了什麼。
車子經過一個減速帶,為防受到震蕩,他出於禮節,伸手護住她——如此而已。
虞照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她想起她過去習慣了傷痛與顛沛,在山路上負重奔襲,再苦再累也不曾皺過一下眉頭;想起那幾年她無數次跌倒又爬起來,無法分辨疼痛程度的輕重,隻知道肉體生死,意識有無的區別。
甚至想起,她在自以為是公主般的童年裏,也從未得到過這樣體貼入微的關懷。
渾身藝術細胞的父親愛紅袖添香勝過闔家團圓,而母親至死都在為熱愛的事業奔波,最終客死異鄉。
於是她總是一個人。
取回母親骨灰時如是,休學離家時如是,決心歸來時如是,選擇毫無退路地靠近寧孝庾時,亦如是。
她與幾個發小再親近,卻不願告知這半世有過多少死生別離。
向嵐嵐有次無意般和她說,阿照,我總覺得你身體裏住著一匹孤狼。
而她隻得無言以對。
“抱歉。”寧孝庾發覺她的沉默,說,“以前總是弟弟們坐邊上,一時忘了你是個姑娘。”
虞照輕聲地、不可自抑地聽到自己脫了軌。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嗯。”寧孝庾停了車,解開安全扣。
她問:“誰說過?”
他眼神溫淡:“你剛剛不是說了嗎?”
虞照歪著頭看他,想說,我沒說,我隻是問你。
“你心裏說的。”停了停,他像是看出她的意思,接著道,“我聽到了。”
虞照怔住。
是心跳,是眼神,還是呼吸。總之,她髒腑內某處壁壘正為之陷落。
她想,不太對,我原本不是這個打算。我好像設了個套,把自己套進去了。我現在要出來,還來得及嗎?
沒人能回答她。
寧孝庾不知何時走到她這側,為她打開車門。
“到了。”
她回過神,發覺車子規規矩矩地停在校門口,並不進去。
這個時間,學生們剛吃過晚飯,正是展開夜生活的時候,校門口不免人來人往。
寧孝庾立在車邊,一手扶住車門,無論是樣貌還是姿態,都像極了言情劇橋段,一會兒工夫就引來不少注目。
虞照偏偏要慢條斯理地下車,讓人看個夠,要是誤會就最好,能和寧孝庾扯出一樁桃色緋聞,也算是一點進展不是?
“我進去了?”她走了兩步,又覺得不甘,回過身問,“比賽時間還沒定。”
他正要上車走,聞言略略轉過頭,漫不經心地道:“你定。”
虞照迅速盤了盤自己的課程表。
“那……這周六我們射擊場見?”
寧孝庾不置可否地一笑,周遭的聲響其實有些嘈雜,他或許是累了,聲音啞下去,放輕了許多。
“好。”
那態度不冷不熱,讓她莫名有些失望,眼睜睜看著他驅車離開,長出了一口氣,才往回走。
虞照覺得自己的心被搞得七上八下。
這人一下招惹你,一下又不吭聲了,真是好煩。
5.
周六這場比賽,虞照想不到自己會輸給寧孝庾。
可麵前的一切又在告訴她,這件事真的發生了。
“砰”一聲,飛碟靶在空中炸開彩色的煙霧,又瞬間隨風消逝。
寧孝庾打完最後一個站位,熟練地放下槍,摘了耳機,然後,回頭看她。
虞照按住內心那個目瞪口呆大喊騙子的小人兒,盡量保持淡定地朝他牽動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禮貌的笑。
“你贏了……進步挺大啊。”
“承讓。”寧孝庾麵無得色,走到近前,頷首凝視她,“畢竟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您這堪比職業運動員的槍法,是幾天能練出來的嗎?合著是從一開始就拿她當傻子逗呢。
虧她為了不讓他自尊心受損,自告奮勇先打不說,還故意漏了一槍,真是失算,失算。
虞照自知上當受騙,內心一時扭曲,幾乎想脫口來句有種咱們來真的。
可是自己那段經曆擱在尋常人眼裏怕是駭人聽聞,她也不必自揭老底,權當吃一塹長一智。
總歸知道了,這男人可不是想象中衣不染塵的謫仙,往後得小心。
“走吧。”寧孝庾撿起衣服。
她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別開臉:“嗬嗬。”
不諳嗬嗬二字精髓的寧孝庾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見她表情冷酷,眼神複雜,忍不住搖搖頭,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
兩人離開靶場時,一個沉冷如常,一個情緒低迷。
上車後,虞照收到微信。
來自默默圍觀她被完虐的程昱。
程昱:【為什麼是豬呢?JPG.】
這就是看破不說破。連程昱都早知這男人來了一招請君入甕,偏偏她一個人蒙在鼓裏,五味瓶打翻在髒腑,真是滋味難言。
阿照:【點煙 JPG.】
她竟然也有點想問自己:我明明一個酷女孩,到寧孝庾這裏,為什麼就成了豬呢?
大約是她一路上喪得太過明顯,寧孝庾開著車的間隙瞥了她好幾眼。
女孩毫不掩飾心情,歪著身子把頭靠在車窗上,麵無表情,兩眼發直。偶爾顛簸撞了一下,她也不吭聲,直起身揉揉額角,再靠回去。
如是反複幾次,寧孝庾終於忍不住沉聲道:“坐直了。”
虞照聞言倏地直起身,像被老師抓了現行的小學生,聽見身側傳來的輕笑,才反應過來。
她耳後滾燙地靠在靠背上,想回敬幾句,卻不知該說什麼,隻好抿唇垂眼裝乖。身側的人卻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隻偏頭看她一眼。
虞照訕訕地別過頭,佯作看向窗外,卻忽然意識到什麼。
這是……要往哪兒去?
她眨眨眼說:“這好像不是回學校的路。”
“今天是周六。”寧孝庾淡淡道。
“所以?”
“你輸了。”
“沒錯。”
虞照一時語塞,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的側臉。可惜對方並沒有賞臉回她一個眼神,直到紅燈,車子緩緩停下,寧孝庾才轉頭看著她,眼神平和地提醒:“你輸了,要答應我一件事。”
虞照怔了幾秒,問:“但你還沒說是什麼事?”
“什麼事你都應?”
寧孝庾一手落在膝頭,用很放鬆的姿態向後靠著,歪頭凝視她,神色仍是冷淡,卻莫名帶著揶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虞照忽然覺得,這位寧先生的眼神有點不正經。可思來想去,他什麼都有,她一無所有,她能應他什麼事?又怕應他什麼事呢?
虞照不怯場地揚了揚下巴,絲毫沒示弱。
“啊。合法範圍內,什麼都能應。”
下一秒前方綠燈,虞照沒等來其他反應,隻得到一句不帶語氣的“嗯”,他便繼續專心開車,再沒看她。
虞照忍不住又開始苦惱:他這個“嗯”到底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