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莫問自危(3 / 3)

見她出神,寧孝庾問道:“不好吃?”

她難得安靜下來,垂下眼搖搖頭。

女孩看似乖巧地坐在他對麵,實則半點沒能收斂骨子裏的恣肆,上半身規規矩矩,桌下一雙腳卻不修邊幅地朝前伸展,幾乎碰在他鞋邊。

他眯了眯眼,無聲地往後挪了一寸,擱下手裏的叉子。

她卻仍是一貫遲鈍,還輕快地晃起了腳。

寧孝庾很難否認,此刻看著虞照大口吃東西,心頭忽地有股微妙的、奇異的情緒。

對麵的女孩像不知打哪兒來的一隻野貓,正毫不設防地享用他的饋贈。而這隻野貓無疑是沒心沒肺自己送上門來的。

他冷靜地放縱她糾纏,看她自導自演,本存了絲惡意,想看她到底可以堅持到哪一步,哪怕偶有施與善意,也從未越過冷眼旁觀的界限。

可是此時,他忽地難以漠然。

4.

餘照昏黃,四下靜好。

寧孝庾無意識地抬手撫過桌麵,桌子是特意在歐洲定做的。來自加州的、腐爛的胡桃木,嵌入切割成四分之一英寸厚的藍綠色玻璃,仿佛在他與她之間畫下夢幻般的楚河漢界。垂眸,便能透過中空的玻璃河流,望見桌下那雙親昵貼近的腳。

有那麼幾秒,他試圖記起上次這樣和旁人麵對麵吃飯是什麼時候。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不記得了。

又或許不記得,隻是因為很久沒有過了。

於他而言,展覽是一場儀式,而儀式感能夠召喚觀眾在特定空間裏的“敬畏”“尊重”以及“專注”。

回來海市之前,寧孝庾的生活被工作填滿,他傾盡生命的每一秒去到世界各個角落,倫敦、首爾、東京……乃至數不清的無名城鎮,隻為創造一場又一場儀式。

他以此為使命,四處奔忙,卻非本意地遠離了自己。

他終於成為帶著自己印記的無數儀式裏,唯一心不在焉、失去敬畏的那個人。

Victor基金會官網上公布Victor中止策展的消息後,業內曾掀起過不小的議論。隨著他歸國過起隱世生活,那些議論也逐漸湮沒無聲。

他仍處緇塵,卻從青年藝術家Victor變成滿身銅臭的寧孝庾。

沒有人在意、更沒人知道他已很長時間不接觸策展。

偏偏是鬱澤閔的一通電話,讓他猝不及防與熟悉的世界重逢。

其後,他遇到了虞照。一個那天莫名其妙出現,現在又莫名其妙坐在他對麵的女孩。

寧孝庾看了虞照很久,是審視,又是自省,在思考她是怎麼一步步踏進他的界限裏,他又是怎麼一步步縱容到了現在。

虞照隻知道吃,等光了盤,一抬頭才發現他的注視,那視線讓她本能地汗毛倒豎,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

“你不吃東西……看我幹什麼?”

寧孝庾說:“吃完飯,我們聊聊吧,關於賭約。”

愣了幾秒,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剛剛那場超出她認知的耳鬢廝磨,脊背倏地挺直,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他要我答應的,是那個沒錯吧?

欲蓋彌彰地抬手撐著臉,卻遮不住通紅的耳垂、有如擂鼓的心跳……好一會兒,她才盡量冷靜地開口回答:“我覺得可以。”

寧孝庾抬了抬眉:“什麼?”

“我覺得我可以答應和你睡。”

虞照隻是大剌剌地表明態度,合乎情理地做出揣測,沒覺得自己好似憑空拋出個手雷,炸得人七葷八素。

寧孝庾真真切切地被炸得怔住,陷入沉思一般,抬手揉了揉眉骨,神色染上沒來由的倦意。

“你也對別人說過這種話?”

虞照有點委屈似的,提高聲調道:“怎麼會,我隻追過你一個人。”

寧孝庾忍著什麼似的,“當啷”一聲扔下叉子,看了看她,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剛剛吻你,是我逾距,我和你道歉。”

“但不管往後你追誰,喜歡誰,都別把這種事掛在嘴邊,就算是對方提了,也不能像今天這樣輕易答應。你根本不懂男人,說不定哪天吃了虧還在那兒傻樂。”頓了頓,他聲音啞下去,“你這麼對異性不設防,是不應該的,虞照。”

她聽蒙了,眼睛瞪大,想說自己沒有不設防,隻是對你這樣,這是策略,而且一般的異性也不是我的對手……她動了動唇,又因為他表情實在嚴肅,沒敢開口,低眉順目聽訓。

見她乖乖地聽著,寧孝庾不由自主地放緩語氣。

“我要你答應的不是……”沒法像她一樣大剌剌地將睡不睡的掛在嘴邊,他皺了下眉,轉開話題,“我要在杭城做個展,想問問你,願不願意來做助理策展。”

虞照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5.

一周前。

“這個人叫陳尚我,是一位杭城的畫家,他似乎抄襲Sivan很久了……”

魏桑拿給寧孝庾一本畫冊,簡單說了說這位功成名就,仍無人揭穿他抄襲的畫家——陳尚我。

魏桑問,要不要她來處理這件事。

寧孝庾看著畫冊上似曾相識的色彩、布局、構圖,盛怒一如既往克製地徘徊在胸口,而後似乎想到了什麼,冷笑一聲。

短暫沉默後,他說:“這次我親自來吧。”

魏桑詫異道:“你親自?”

寧孝庾頷首:“我親自。”

魏桑反應不過來了:“那策展?”

“現在就著手企劃。”停了停,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個行事恣意、說話荒腔走板的小丫頭,不知不覺地微微眯起眼,補充道,“我會帶個人一起赴杭。”

寧家世代持禮,他於家教浸淫裏隻練就一身克製。

長輩一直教他,君子當端方景行,溫潤如玉;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可沒人知道,他骨子裏壓根兒就不是什麼君子,端方自持、孤高淡漠的表皮下,一顆心囚著五毒俱全的鬼,隻要他想,隨時可以放出來禍世。

一直以來他都忍住了。如今,那顆原本無可轉移的、磐石般的心,正隨著汩汩血流而躁動,令他過分沉寂的世界生出波瀾。

他已經一再對這世上的不公退讓,往事紛至遝來,落在眼前,隻得菩薩低眉換作金剛怒目。

退讓夠了,攪亂這粉飾的太平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