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永欹席雲鬢(1 / 3)

1.

不管在哪兒,依山傍水都是金貴的地界,入目全是軟紅十丈,眾生繁華。

在江畔18號和平飯店,打眼一瞧,幾層館子都是年代戲裏出現過的,沒有百年老字號撐場麵,似乎都不好意思在這裏露臉。

莊子怡舀了一勺蟹粉,細細地澆在虞照的米飯上,又貼心地問:“要不要醋?”

對麵紅木座、繡錦席裏的女孩一改往日餓死鬼般的吃相,攥著勺柄,若有所思地沉默。

莊子怡正要說話,卻見虞照突然把勺子擱下,道:“寧孝庾要帶我去杭城做展。”

聞言,莊子怡冷靜地“嗯”一聲,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怎麼和你說的?”

“我倆打了個賭,我輸了,得答應他一件事,他就說讓我做他的助理策展。”

虞照想了想,挺苦惱的樣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我。一來我也沒有什麼策展的經驗,他身邊應該有很多比我更有能力的人;二來呢,我主動出擊這麼久,也沒把他拿下,他應該是不喜歡我,按道理應該避而遠之,怎麼還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莊子怡覺得她倒是沒被愛情衝昏頭腦,分析得挺客觀,失笑:“那他選你,你應該高興啊,怎麼反倒糾結起來了?”

“我就是覺得凡事都沒有平白無故。”

“嗯。”莊子怡輕哼一聲,神色複雜,夾菜道,“這事兒其實我也知道,三哥一早和我打過招呼了。”

之前接到三哥電話,說要借虞照過去做策展助理的時候,莊子怡也是詫異的。

一則沒料到寧孝庾竟有心帶虞照入行,二則沒料到虞照咋咋呼呼要追人,居然真的轉動了寧孝庾這塊磐石。雖說她早對寧孝庾心死,但眼看著別人攻城略地,大有摧枯拉朽之勢,心裏不是不酸得慌。

卻偏又酸不得。

或許這就是虞照這個小丫頭的魅力所在,不然怎會讓她連酸一酸都覺罪孽深重。

莊子怡歎了口氣,終於抬眸,瞧見虞照一臉茫然,問:“你就說,有機會和他相處,你高不高興?”

高興自然是高興。可是,赴杭城工作可不是一天兩天,她的工作又是和寧孝庾這麼朝夕相對,會發生什麼,還真是心裏沒底。

“就是覺得心慌,不知道哪裏不太對勁。”她咬著飯勺,罕見地展露出一點憂愁。

莊子怡道:“高興不就得了,想那麼多幹嗎?對了,你吃完飯上哪兒?”

“回學校學習呀,師姐。”她重重地歎了口氣,“期末了。”

臨到期末,虞照忙得焦頭爛額,答應寧孝庾的事兒就這麼擱置下來,每天往返自習室和圖書館,未免掛科臨時抱佛腳。

等到終於考完試,她整個人都變了樣。

學校生活把她一身痞氣洗掉不少,膚色也在莊子怡盯著塗防曬的關懷下白了一個色號,起碼看著不再像是體育生,真正是讀藝術的美少女模樣了。

接到寧孝庾的電話時,她還在班級群裏潛水看大家對期末的答案,正心驚膽戰,突然來了一個電話把聊天框衝掉,整個人一下子煩躁起來。

“幹嗎?”

那頭的人沉默幾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好,尷尬地靜了幾秒,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放輕聲音:“有……事找我?”

“快放假了?”

“嗯,你等等。”虞照從宿舍的床上爬下來,在室友的注目下溜出門,挑了個僻靜的樓梯轉角站定,才低聲說,“好了,你接著說。”

寧孝庾隻聽那頭窸窸窣窣的,接著傳來腳步聲,困惑地皺了下眉:“你在哪兒?”

“宿舍啊。”

“不方便說話?”

“現在沒關係了。”虞照解釋,“我剛出來到走廊上說話,你快說,這裏好冷。”

那頭的人靜了片刻,道:“回房間去,我打字和你說。”

“啊?”沒等她反駁,寧孝庾已經掛了。

2.

夜裏九點鍾,金融中心雙子大樓還燈火通明。百葉落下,遮蔽住落地窗外的黃浦江。

莊閆安推開CEO辦公室的門,卻見辦公室主人沒在工作,反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拿著手機摸魚。

這可真是稀罕。

寧孝庾也會玩手機?

莊閆安清了清嗓子,引得對方抬了下頭,才要說話,卻見他又馬上把視線轉回手機上。

“幹嗎呢?”

快步湊過去一看,微信界麵,寧孝庾居然在打字!

“不是吧?你什麼情況?”莊閆安一臉活見鬼的表情。

在公事上,寧孝庾一向是個相當老派的人,一絲不苟到令人發指,公事隻走OA是規矩,微信絕不打字和發語音是常識,有生之年,他居然能看到寧孝庾和人微信打字聊天?

再要細看對話框上的名字,手機一翻,被蓋住了。

寧孝庾皺了眉:“有事?”

喲,這是打擾他談情說愛了?

莊閆安的表情猶如老父親看兒子終於出息了,欣慰地拍拍寧孝庾的肩頭:“就該這樣嘛,泡個妞兒,喝個酒,過點兒陽間生活,別老一個人死宅著,這可是海市,軟紅十丈啊,你就舍得一直辜負?”

手機嗡嗡兩聲,是虞照的回複。

阿照:【你放心,我已經申請退出雙年展了,那就是個誌願者,我沒什麼所謂。】

魏桑查到虞照申請過雙年展,同在年底,和他的項目剛好撞車。其實他本不必考慮她會不會後悔,但想到自己手頭有大把可用之人,並不是非她不可,幹脆直言,若她想跟著林篤,他可以放人。

對方倒是答得幹脆,要跟他一路走到黑的姿態。

他沒再回複,罕見地生出一絲愧疚。要是她最後知道這次到底做的是個什麼展,會不會怪他?

會吧。

但已然把人拉進旋渦裏,他也不打算放手了。孤寂久了,他到底自私,還貪戀她年輕而純粹的熱情和全無遮掩的愛慕。

不似這個年紀其他的女孩一樣,盡管漂亮,卻是玻璃瓶中帶著絲矯飾的永生花。

她是一株日光下的山茶,紅得熾烈,伸展得肆意。

莊閆安“嘖嘖”出聲,終於成功窺屏,念出對聊天對象的備注。

“阿照?挺男孩兒氣的,但應該是個女的,我沒猜錯吧?”

寧孝庾按下鎖屏,手機隨意地擱在茶幾上:“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就出去。”

“有事有事,和你說個最新消息。”作為合夥人,莊閆安全無尊嚴,擠著寧孝庾在沙發上坐下,和他抱怨,“碧璽那隻私募基金你知道吧?”

寧孝庾皺了眉,點頭,卻不意外:“出事了?”

莊閆安一攤手:“暴雷了。就今天晚上的事兒,實控人連夜跑路,估計明天就得出新聞,他們投資標的還款期早就到了,要還上億啊。質押的藝術品全都得拍賣變現,這都還不一定還得完,你說坑不坑人?他們一跑路,同行慘了啊,本來國內搞藝術基金就沒人看好,估計之後就更難了。”

“未必。”寧孝庾淡淡道,“暴雷那幾家,原本心術不正,拿別人的錢玩火,焉知最後不會引火燒身。難道我回來的時候不知道大環境什麼樣?這些我們決定不了,自己走正路就是。”

莊閆安一早就想到他會這麼說,歎了口氣:“有時候,隻有一個人在走的正道,難免也會被認為是離經叛道。”

寧孝庾沒反駁,沉默下來,眼底湧上沉鬱,仿佛想到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或許吧。”

卻並不是被說服的樣子,莊閆安早知他性情,歎息片刻,狀似無意地起了另一個話頭。

“趙柯的事情鬧得不小,聽說了嗎?”

寧孝庾“嗯”一聲,是知道的樣子,神色卻有些奇怪。

莊閆安看出他不對勁:“怎麼這種表情?”

“金融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提到我父親的。”寧孝庾頓了頓,深肅的眉又散開,無所謂地道,“不過也正常。”

寧仁政實際控股的多個公司裏,有兩三家牽涉其中。寧孝庾深知父親不會清白到哪裏去,但對於究竟牽涉多少,蹚進泥裏多深,到底有些許擔憂。

莊閆安拍拍他肩膀:“過幾天處罰決定書肯定會下,趙柯是砸飯碗沒跑了,上頭沒定性別人,那就是還有緩和的餘地,咱們別在這兒預支焦慮,劃不來。”頓了頓,又問,“伯母是鬱家人,手眼通天啊,不然打個電話問問看唄。”

寧孝庾隻是冷淡地搖了搖頭,有一句話卻沒對莊閆安說出口。

鬱令文和寧仁政這對表麵夫妻,誰也不會管誰的死活。

3.

赴杭的頭一天晚上,虞照久違地夢見沈思。

眉目秀雅的女人風塵仆仆地從機場出來,她和虞瑾明一起迎接,快步跑過去,撲到母親懷裏。

“囡囡,最近好不好?都和爸爸學了什麼畫呀?”

她揚著笑臉,和女人一樣樣地數:“學了可多了,爸爸還送了我一刀紅星老紙,和我同一年出生的,讓我留著以後當嫁妝!”

沈思不高興地瞥了虞瑾明一眼:“和孩子都胡說什麼呢!”

虞瑾明就笑著摸了摸小阿照的頭:“爸爸和你開玩笑的,不當嫁妝,一刀紙而已,可勁兒用,咱們不心疼。”

她跟著笑,拉著爸爸媽媽的手穿過機場大廳。人潮湧動,來往的行人越來越多,一家人被迎麵的人流擠得跌跌撞撞,緊攥的手不知何時放開了。

她高聲喊媽媽,卻被喧嚷的噪音吞沒。

人潮終於散去,她孤身站在空曠的大廳裏,四顧茫然。

接著她低下頭,看到自己腳上的鞋子變大了,她難以置信地攤開手,手掌裏滿是槍繭,根本不是握畫筆的樣子。

她猛地打了個激靈,哽咽起來,意識到這不是小時候。

虞瑾明背棄白首之約,結了新歡;而沈思,也早就已經離開她了。

噙著淚醒過來,她揪著睡衣前襟大口呼吸,隻有在半夢半醒時,才敢痛痛快快地難過一場。

隔天,隨著學校封校進入寒假,虞照也終於和寧孝庾連著策展團隊碰了頭。

起先,虞照以為寧孝庾會在杭城某座寫字樓裏安排一個臨時辦公點,再不濟也是租一間小別墅——像莊子怡那樣的,方便開展工作。

誰知魏桑來高鐵站接她,車子一路駛進靈山寺景區,偶爾路過其他門庭冷清的古寺,最後在山腳下泊車。

路碑上是鍾繇隸筆,題著“靈山雲徑”四字,踏過石碑,儼然是一座古村落。

虞照在杭城十幾年,居然不知道有這樣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魏桑一麵走一麵解釋:“五星酒店大都坐落繁華地段,寧先生喜靜,住不慣,這裏雖離市中心偏遠了些,但好在清靜,隱蔽性好,又是寧先生自己的地方,到底還是在熟悉的地方落腳舒服一些。這樣一來,就難免委屈你了,也不知道你適不適應。”

喜靜這點虞照大約感受得到,可這麼大一個古村落,又在寸土寸金的靈山寺景區裏,到了魏桑嘴裏,竟是寧孝庾“自己的地方”。

雙腳踏過生苔的石板路,直到有戴著胸牌的工作人員帶著笑上前,虞照才反應過來,這裏不是什麼古村落,這裏竟然是個酒店。

可一草一木,一門一舍,遠山梵鍾回蕩,目下紅葉柴扉,分明是百年前的江南小鎮。

虞照恍惚以為入了夢,什麼都不真切。

酒店侍者拎著她的行李,穿過青瓦白牆的院門,入了庭院,又恭恭敬敬地遞了鑰匙。

“歡迎您入住靈山雲徑別墅套房。”

魏桑又囑咐虞照,這次寧先生撇下手頭的工作出來,是打算靜下心做好這個展的,她不能陪在身邊,海市還有很多工作要替寧先生出麵,所以拜托虞照多多照顧。

接過魏桑遞來的文件夾,虞照心下惴惴,但見對方一副托孤的姿態,仍是先應承下來。

“當然,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寧先生。”

魏桑深深看了虞照一眼,手比在耳旁做了個隨時“電聯”的手勢,才轉身走了。

庭院靜謐,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石子地麵上滾了兩滾,聲音刺耳,她幹脆輕輕巧巧地整個提起,大步走到敞開的木門前。

入目是一樓大廳,陳設帶著禪意,除卻滿眼原木色,就是棉麻、緗色,連微微亮著的地燈也光暈溫柔。一樓最右邊放著一張造型簡單的月洞門四柱床,床榻掩映在素白的簾幔後,雖詩意,但臥室沒有明顯的隔斷,幾乎是半開放的。

她擱下行李箱,沉思片刻,高處傳來老木頭發出的嘎吱聲響,轉過頭,寧孝庾立在樓梯上,穿一件高領的月白色開司米毛衣,睡眼蒙矓地望過來。

“來了?”

嗓音帶了絲啞。

她沒來由地臉上發熱:“嗯,我就……睡在這兒嗎?”

團隊的其他人都單獨住在普通的村莊客舍,靈山雲徑裏隻有這種別墅套房是雙床的,上下兩層各有床榻和獨立衛浴。可畢竟是古村落改造而來,當然不比現代酒店,臥房單獨隔開,完全私密。

魏桑倒是問過寧孝庾一句,虞小姐要怎麼安排,他當時沒想太多,隻說離我近些,卻沒料到是這個現狀。

如今人都到了,他一眼瞥到她後頭那間毫無隱私可言的“臥室”,本可以讓她也和旁人一樣睡客舍的基礎大床房,鬼使神差,話到嘴邊卻打了個滑。

“你上樓睡。”他說,“我下來。”

“不行。”她自覺身負重任,要照顧好眼前這人,攥著手裏的文件,直接往身後的床上一躺,微撐起上半身,“我就睡這兒了,挺好的,敞亮,還通風。”

的確通風。

往前走幾步,右手邊是窗子,窗子又正對左手邊的大門,比穿堂風更甚。可惜這是隆冬時節,杭城的溫度還要低上幾度,寧孝庾畏寒,瞧著都覺得冷,於是也不再問她的意見,下來拎起她還沒打開的行李就往樓上走。

虞照騰地從床上跳起來,一步追上來握住他手臂:“我說了我不上去。”

“別鬧。”他語氣和緩,把她當小孩子一樣,“是魏桑想得不周到,女孩子不能睡這兒。”

誰知道魏桑完全將心比心,是把虞照放在自己的位置考慮的。若是往常出差,魏桑也就睡在這兒,方便老板召喚,哪還顧及自己什麼隱私。

虞照怔了一下,轉而貼著他的手也攥住行李拉杆,妥協得飛快,他反倒有些意外,可接著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

她大剌剌地說:“那上去吧,咱倆一起睡樓上。”

4.

這回寧孝庾沒動,實實在在感到一絲頭痛,頭痛裏又夾雜著某種不能宣之於口的微妙心情。

雖然是她不知死活地撞進網裏在先,難道他就沒有想過攏住口子不讓她出去?

男女關係走到這一步,曖昧有了,親昵有了,窗戶紙也被她捅破了,他卻偏偏要作壁上觀。

十數年家教浸淫告訴他,這不是個事兒,不能這麼對她。可偏偏骨子裏長居人上的劣根又分明享受一推一拉間,小丫頭種種出人意表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