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很特別。你也不知道她下一刻要做什麼,所以願意時時等著她給出驚喜或驚嚇。
但寧孝庾沒被嚇到,和她對視幾秒,微微一笑,沒像她想的那樣,退一步做個君子。
“也好。”他說。
虞照以進為退不成,反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聽到自己腦子裏嗡嗡作響,半晌都沒能說一個字。
可是話已經撂下了,就算為了麵子也不能認。
這有什麼,不就是同床共枕?
關係突飛猛進,豈非遂了自己的心意?隻是寧孝庾居然是這種寧孝庾,虞照深感受騙,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後頭上了樓。
樓上果然更暖和,還多出來兩扇電暖氣隔斷分開,可見寧孝庾體格不行,怕冷。
大床在一端,好歹將臥室和其他區域分隔開,地上鋪著草席,有一股清新的木質香,和他身上的香水很像。
虞照心裏評點一番,寧孝庾已經坐到沙發上,拿起電話叫餐。
她站在原地,和她的行李一樣孤立無援,不知道該幹什麼。
寧孝庾報菜名的餘暇看了她一眼:“別傻站著,收拾行李,洗個澡,然後吃飯了。”
兩個多小時高鐵,一路奔波,身上沾了各種途中行旅的味道,她不覺得有什麼,無奈寧孝庾講究,她隻得不情不願地點頭應了。
浴室還是完全私密的,這大約是靈山雲徑裏最具現代性的地方,浴缸和智能熱水器一應俱全。她背著手晃了一圈,又晃回來,寧孝庾已經撂下電話,疑惑地看她。
“我下去洗。”她若無其事地打開行李箱拿衣服,“怕打擾你。”
洗了澡出來,被穿堂風一吹,她驚天動地地打了一陣噴嚏。
知道她回來,向嵐嵐、費以丞幾人早就按捺不住,打來語音電話詢問寒假的安排。
四人群組開了音頻連麥,她沒吹頭發,就那麼坐在一樓的床上,光腳踩著地上窄窄的榻榻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起先大家七嘴八舌地扯了兩句,到後來向嵐嵐和費以丞不知何時閉了麥,就剩她和岩野。她哪能猜不出這兩人的小算盤,隻是沒當回事兒。
岩野的喜歡,她也沒太往心裏去,總覺得是發小一時鬼迷心竅、頭腦發熱,等清醒過來就好了。
岩野問:“你回杭城住哪兒?”
虞瑾明的風流韻事被虞照四處宣揚,幾個死黨無人不曉,更知道虞照不願意和父親待在一個屋簷下,估摸著是不願意回家的,於是有此一問。
虞照說:“我住酒店,靈山寺這邊,特別漂亮,我好歹是個杭城人,居然不知道有這種地方,像個土包子一樣。”
“靈山寺那邊哪裏有酒……靈山雲徑?”
“你知道?”虞照驚訝,合著隻有她一個人是土包子啊。
岩野沉默著沒出聲。
靈山雲徑是什麼地方?杭城奢華鋪張的五星酒店多的是,靈山雲徑卻不單是一個貴字可以說盡,它的奢華是在骨子裏,不動聲色。
靈山雲徑是一座古村改造而來,能入住的人大都非富即貴。一二月份的時候,靈山寺下是觀雪的最佳地點,靈山雲徑住一晚,少說幾千多則上萬,這種價格卻根本一房難求。
即便有錢砸在這上頭,虞照這種根本懶得附庸風雅的人,恐怕也不會忽然轉性。
所以她為什麼會住在那兒呢?
“你在那裏……度假?”
虞照歎氣:“我哪有閑情度假,工作啦。”
“什麼工作?”
“給一個畫家開展,我是助理策展,不過現在剛落腳,還什麼都沒開始。你呢?放假做什麼呀,大腕兒?”
岩野雖是個妥妥的學霸,正經的Z大工科生,但陰錯陽差進了娛樂圈,大三就簽了上京一家公司,常年到處飛,朋友圈更是常發各種宣傳硬照。
一來二去,得了個外號“大腕兒”,純是狐朋狗友調侃。
“我還能做什麼?搬磚。”岩野語氣顯得很無奈,“發個位置過來,過幾天去找你。”
“幹嗎?”
“送溫暖上門啊大小姐,要不要?”頓了下,他又補充,“向嵐嵐也要來看你的,是吧嵐嵐?”
閉麥許久裝死的向嵐嵐終於開麥:“是啊,聽著你那兒挺好的,我正打算找個清淨地方畫畫,馬上要交參賽作品了。”
虞照想了想,和他們見個麵,應該還是抽得出時間的,於是點頭道:“好吧。”
敲定見麵後,兩人又聊起別的。
打小虞照就是和他們無話不談的,直到沈思去世後才不怎麼說自己的心裏話了,可一旦打開話匣子,仍然有份旁人無法企及的親近自然。
她蹺著腳聽岩野說話,時不時點頭“嗯”一聲,臉上露出很放鬆的笑意。
寧孝庾等不到她回來,在沙發上看了會兒畫冊,翻來翻去都是那幾頁,最後把畫冊撂下,下樓來尋人,一眼就瞧見虞照。
盡頭那張雪白的床榻上,女孩穿著灰色連帽衛衣和長褲,孩童般屈著腿坐在上頭,戴著耳機,頭發濕漉漉的也不理,專心致誌地不知在和誰講電話,麵上帶著和煦的暖意,紅唇勾起的弧度,是對著他從未有過的輕鬆自如。
虞照有所察覺,抬眼,微微一怔,又低聲說了兩句話,他依稀分辨出唇形是“回頭再說”。
她摘下耳機,水汽朦朧的臉龐朝他揚起,似初夏的桃子般甜美剔透:“寧先生?”
“準備吃飯。”
他神色冷寂,扔下這句話就披著外套出門,過一會兒回來,侍者跟在他後頭從院門口推回一個餐車。
她有些訕訕地道:“這種事以後喊我去就好了。”
他沒吭聲,示意她過來餐桌坐下。
餐廳就是一樓正中的這張長桌,原木色餐桌之上放置著各色藤編的、棉麻的裝飾。她依次放好菜,素食和魚鮮頗多,這也是靈山雲徑的特色之一。
杭幫菜完全長在她味蕾上,是家的味道,這一頓飯她吃得不亦樂乎,把煩惱全忘在腦後。
等吃完飯刷了牙準備睡的時候,才遲遲想起,她可揚言要和他同床共枕來著。
——真是沒有比信口大放厥詞更糟糕的了。
5.
寧孝庾走出浴室,就瞧見虞照窸窸窣窣地從樓下蹭上來,和他對上眼,又撇開頭去,坐到布藝沙發上,信手翻起矮幾上放著的畫冊。
這副慌了手腳還佯裝鎮定的模樣,當真可愛。
他同樣穿著一身運動裝,和她打扮相似,若是站在一起,隻像是學長,看不出什麼年齡差。
虞照抬眼偷瞄了一會兒,見他擦著頭發轉身,又立刻垂眼。
她的視線瞥到手裏的畫冊,微微一愕。
這居然是陳尚我的作品集。
陳尚我,魏桑和她講過的,就是這次要做展的畫家。
其實在海市時,她和寧孝庾的團隊有過幾次前期會議,多是線上進行。那時候她就已經看過陳尚我的相關作品。但因為期末考試在即,她並沒有時間對畫家做更深入的研究。
她對陳尚我其人止步於作品和背景層麵。
隻知道他是個杭城青年畫家,男性,二十八歲,央美出身。
百科上是這麼形容的:近兩年異軍突起,成為國內頗有名氣的超現實主義畫家。
他的畫風別具一格,將打著鮮明個人印記的意象羅列在畫紙上,做出不規則的排列,他本人宣稱自己的藝術理念深受超現實主義代表人物杜尚“實驗藝術”的影響。
但是,在看過他的作品後,虞照並不十分“感冒”。
或許多多少少受到虞瑾明的影響,虞照自幼跟著父親學習中國畫,骨子裏仍崇尚傳統主義,而西方當代的年輕畫家大都在和超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光影主義等叫囂反傳統的現代流派打得火熱,這恰恰是虞照比較欣賞不來的。
再加之她一向對過於抽象的畫風敬謝不敏,所以近年來冒頭的新新畫家,她都不甚了解。
陳尚我這個人,也純粹是因為工作去臨時惡補罷了。
見她看畫冊看得認真,寧孝庾問:“不睡?”
她一下子繃緊了,並不抬眼,唰唰翻了幾頁,示意自己在忙:“不困。”
“不困的話,過來聊聊天。”
“啊?”虞照緩慢移動眼珠,放下畫冊,終於肯抬頭看他,卻見他走到隔斷後,似乎坐到了床上。
“過來坐。”
床的右側正對著一扇古樸的窗子,窗欞上了年頭,帶著斑駁印記。窗下就是一張坐榻,上麵擺著矮幾、蒲團,和一盤棋。
她乖乖地在坐榻上盤膝,而端坐床沿的男人,與她不過一個跨步的距離。
“和我說說陳尚我,”寧孝庾說,“你自己的看法,想到什麼說什麼。”
虞照心裏咯噔一聲。哦,原來這是來驗收功課來了。
怕她前期準備沒做好嗎?好歹她也是文藝世家出身,批評一流名家是沒什麼把握,批評一個新晉畫家還是不在話下。
於是虞照清了清嗓子,拿出做報告的姿態,開始發表長篇大論。
從陳尚我的師承講到獲獎作品,再對他的畫作一頓毫不留情的指點,宛如手裏握著兩把巴洛克,一開火彈殼紛飛,場麵那叫一個壯觀。
聽到後頭,寧孝庾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這麼說,你不是很認可陳尚我的風格?”
虞照沒聽出他話裏的深意,被問得卡殼幾秒,才赧然低垂眼眸,帶點無恥和嬌羞:“為了工作嘛,我也可以去努力喜歡的。”
“你倒是能屈能伸。”寧孝庾輕笑一聲。
虞照生怕自己的工作態度被質疑,立刻清了清嗓子打算挽救一下。
“我當然知道他是近幾年成名畫家裏比較出類拔萃的一位,否則你這麼大的咖,幹嗎放著那麼多國際大展不做,突然接了這麼一個新銳畫家的個人展呢。”
寧孝庾的表情變了變。
虞照皺著眉沉思半晌,繼續往回找補。
“其實我對超現實主義的創作風格並沒有強烈的主觀感受——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但我總覺得吧……陳尚我的畫和他的生活背景不搭邊,有一點點違和。”
她加重語氣強調:“就一點點。”
寧孝庾揚眉,示意她繼續。
見老板沒有表現出不高興,她就壯著膽子繼續說下去,反正她一個初出茅廬策展小助理,隨便說兩句又沒什麼。
“我小時候也學畫,雖然現在幾乎不動筆了,但從我的自身經曆來看,創作一開始都是基於模仿之上的自由發揮,但最後,作品總歸要回到‘人’身上,也就是對自己的表達。”
聽到這兒,寧孝庾似乎終於對她的話起了一點興趣,向後靠在沙發上,一手落在膝頭,手指輕點。
他問:“陳尚我沒有自我表達嗎?”
“當然有。”虞照馬上回答,頓了頓,又道,“但違和感也是出自這裏。你看,陳尚我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大學讀央美,又久居杭城,他早期的畫作,也就是在校和畢業兩年內的這個時間段裏,畫風是相當寫實的,無論是什麼風格,都擺脫不掉他中國畫的神韻和底子。可就在兩年前,他的畫風發生了很明顯的改變。”
那幅令陳尚我聲名鵲起的獲獎作品《編號7》,就是他前後畫風變化的一道分水嶺。
6.
《編號7》是一幅典型的具有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畫作。
陳尚我這幅作品中的內容比以往大幅減少。
他選取了當下的塗鴉作品中的局部和個別符號,比如風車、鳥巢、紅十字架、飛機等,以一種邏輯顛倒的、毫無規則的方式,“貼紙畫”一般呈現在畫布上。
這使得畫作看起來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東西,實際上卻是非常複雜的方式創作的。
風格的“獨特性”成為這幅畫作得以獲獎的關鍵。
而虞照關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畫作裏那些西方印記十分鮮明的符號,無論如何都跟陳尚我的生長軌跡對接不上。
“就像紅色十字架,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非常西方的、宗教的符號。還有飛機模型的局部,陳尚我本人對此的解釋是,他童年對乘坐飛機有向往,簡直莫名其妙。這麼說吧,我覺得陳尚我從中國畫到超現實主義的跨度實現得未免太突然,也太快了,難免讓人感覺他前後期的畫風很割裂。”
虞照一麵感到違和,但同時又將其歸咎於自己對藝術的理解淺薄。
她抬起頭,對寧孝庾也是這樣解釋的。
“不過我想,藝術家之所以能憑借這樣的作品立身,得到行內的承認,那麼肯定有他的道理在。我應該還是學習不夠,所以會有這種想法。”
虞照自覺這個姿態擺得很好,不卑不亢,在肆意點評之後又給自己留了個台階,寧孝庾橫豎是不可能挑出什麼錯的。
“你說得很好。”果然,寧孝庾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點點頭。
虞照提著的心終於安然地放回原位。
“但你的功課還是沒有做足。”
她很是不情不願地垂下頭,沒反駁,“哦”了一聲,模樣乖得不可思議。
寧孝庾起身朝她走過來,微微俯身。她察覺到了,抬起頭,就迎上他低垂的臉龐。眉眼,鼻梁,嘴角,呼吸,都近在咫尺,裹挾了難以言說的壓迫感,朝她傾斜。
虞照下意識地屏氣,睫毛因此輕輕顫抖。
明明沒有觸碰,寧孝庾卻莫名覺得有柔軟卷曲的羽毛輕輕刷過他某處皮膚,很癢。
“期末小論文寫的是當代畫家批評?”
虞照發愣:“你怎麼知道?”
看到寧孝庾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他是F大特邀的名譽客座教授,想知道什麼不是輕而易舉。大佬用人之前,恐怕連她的GPA都得仔細核查過才行。
寧孝庾直起身:“多留個作業——用比較美術學方法寫對陳尚我的批評。”
虞照蒙了一下,沒想到放假了還得搞學習:“和誰比較?”
“你不是說他的作品前後割裂?或許是受到歐美藝術家的影響……當然,這是留給你的作業,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虞照還想垂死掙紮一下,瞧見寧孝庾的眼神,又放棄了。
行吧,老板麵前,萬事認,認保平安。
虞照小聲嘟囔:“你剛剛說話好像我們學校教授。”
寧孝庾原本要走,聞言回頭,垂眸看她半晌,笑了。
“雖然我在很多學校掛名,但很可惜,我不喜歡教學生。”
虞照怔了怔,有些意外:“啊?為什麼?”
“有時候會覺得……沒意義。”
虞照怔了怔,在他深邃不可見底的眼眸裏,反而窺見了一絲真實。
這一刻她才覺得他在展露真實,不是君子端方,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曾俯瞰這個塵世,因為他眼中有屬於凡俗人的迷惘。
寧孝庾緩慢地掀起眼皮,朝她看過來。那個眼神仿佛一幀一幀無限放慢的長鏡頭。
“你應該學過這些。杜尚以後,藝術就已經在觀念的層次上存在了。其實觀念這種東西,是沒辦法傳授的。就好比授人以漁,捕魚這個動作實際存在,有法可依,但觀念是個很虛無的東西。學得來形,學不到意,這是完全沒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