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永欹席雲鬢(3 / 3)

“人本能所感知到的空間,色彩,線條,讀過的書,寫過的字,經曆的哀樂……這些都是無法可依的,因為每個人的軌跡千差萬別。”

“沒有人能教給你。教授的同時,其實也意味著一種複製和模仿。”寧孝庾語氣冰寒,“你聽過這個圈子裏有句話嗎?傑出的藝術家模仿,偉大的藝術家偷竊。”

虞照怔然,察覺到他語氣中帶著憎惡,因此顯得冷酷而不近人情。

“而我最反感的就是這句話。荒唐至極,不是嗎?”

虞照花了點時間消化他這番話:“我有個問題。”

他微微抬眸,示意她開口。

“你這次做展,到底為什麼……要把我帶在身邊?”

她脫口問完了,才發現他表情微妙,輕抿著唇,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你這麼看我幹嗎?”她問。

“作為一個追求者,你得有點自覺,虞照。”他臉色放緩,語氣輕快起來,“我是在給你靠近我的機會。”

7.

夜裏他們到底還是沒有睡在一起。

起先虞照四處忙活拖延時間,可她不睡,就沒法熄燈,床上的寧孝庾語氣略沉地催了她一句,她見終於挨不過去了,才硬著頭皮爬到床上。

雖然是躺在他身旁,但也隔了一段距離,她努力讓自己無限接近床邊,到了翻個身就會掉下去的程度。

誰知躺下沒多久,她閉上眼睛,就聽到身側窸窸窣窣,一偏頭,卻見寧孝庾翻身下床。

“怎麼了?”她騰地坐起身,擁著被子,瞪大眼睛看著他拿了手機走到樓梯口,一臉茫然。

他在下樓前回身看了她一眼,表情很值得琢磨,是讓她覺得危險的樣子。

“睡你的。”他聲音低啞,扔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過了會兒樓下的燈亮起,她坐在床上等了半天,隻等到關燈的聲音,她就知道他應該是在那裏睡下了。

她睡意全無,懊惱地想,你怕什麼呢虞照?怎麼出擊這麼久好不容易有了破格性的進展,自己又了?真是功虧一簣。

隻怪上次在寧孝庾家中,不過淺嚐輒止的親昵,卻實實在在給了她前所未有的衝擊,以至於現在想想還頭皮發麻,沒來由地生出畏懼。

此前她還敢口口聲聲揚言和他睡,那之後卻再也不敢提了。

隔天醒來,先和團隊碰頭,然後寧孝庾讓虞照拿著前期的策劃去見陳尚我。

“我去見?”虞照驚訝。

“嗯。”男人在坐榻上兀自擺一盤殘棋,漫不經心似的,她都懷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可我……”

“從現在開始,這個項目你就是主策展。無論對誰,你都可以這麼說。”

虞照蒙了:“這不行……”

在一個展覽的設計裏,工序林林總總幾十道,前置會議最耗心神,可在海市時她忙著期末考,根本隻在線上聽了個熱鬧,參與感挺足,實則沒出什麼力。

框架設計,媒介手段,動線設計,空間結構,文案介紹……那麼多事情,都落在手裏這看似薄薄幾頁紙裏,她知道裏頭重逾千斤。如今寧孝庾一句話要把功勞推到她頭上,她根本不敢受。

“為什麼?”

“想知道?”男人完全不在意她的堂皇,輕描淡寫地朝她一笑,“你見了陳尚我回來,我再告訴你。”

杭城的雨一向如此不分時節,任性來去。到達約定的BWV畫廊,天色竟陰雲密布,不多時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冬雨。

虞照想起幾個月前來這裏時,杭城也是連日陰雨,沒想到這次回來還是如此,仿佛某種預兆,讓她生出不安。

她坐在休息處靠窗的沙發上,透過冰裂紋的玻璃窗朝外看。雨勢漸漸小了,卻無人叩門。

和畫家的約定時間是上午十點鍾,現在是十點十五分。

陳尚我遲到了。

算了。

虞照百無聊賴地轉過頭,就瞧見二樓有人倚著欄杆正在看自己。

他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半人高的人像,與他的樣貌相差無幾。一人一畫就跟複製粘貼一樣立在那兒瞧她。

虞照若有所思地歪著頭,朝對方招手道:“鬱澤閔?”

“約了人?”鬱澤閔雙手插袋,一臉清冷地走下樓來。

“嗯。約了一個畫家,工作需要。”

“哦,徐寶山同我打過招呼,叫陳尚我是吧。”

鬱澤閔在她對麵坐下,虞照想起來什麼似的,說:“你對杭城這邊的圈子比較熟,應該知道陳尚我吧?要不趁他沒來,先和我說說?”

鬱澤閔瞥她一眼,搖搖頭:“不怎麼了解。”

虞照心頭閃過一絲疑惑。

好像提到陳尚我這個人,鬱澤閔的表情就有點奇怪。

況且……

之前魏桑說過,陳尚我這次冬季個人展的場地就定在這裏。

畫家開展有兩種情況,一是主動聯絡,二是受邀。也就是說,要麼是陳尚我主動,取得了與BWV畫廊的合作,要麼是畫廊遞出橄欖枝邀約,陳尚我接受。

無論哪種,都意味著陳尚我要和鬱澤閔打過交道,有過談話才行。

可鬱澤閔現在為什麼說自己對陳尚我“不怎麼了解”呢?

如果不了解,何必與其合作做展?

不是因為鬱澤閔,寧孝庾又是從哪裏知道陳尚我這個人,進而接下這個案子的呢?

這不過才第二天,虞照卻已經感覺到,這份“難得與大拿相伴”的工作,和預想的有很大不同。

她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

8.

鬱澤閔隻是來和虞照寒暄幾句,接了個電話就要離開,臨走還和魏桑一般,叮囑她好好照顧三哥。

一個兩個都如托孤,仿佛她就該是寧孝庾的助理。

又過了半個鍾頭,畫廊的大門才終於打開。

來人是一個樣貌清雋的青年,穿著精致而成熟,駝色大衣被雨淋濕了一點,卻絲毫不覺得狼狽,眼神淩厲而有神,四下掃了一圈,等經理徐寶山過來詢問,才報出姓名。

“陳尚我,我找虞照小姐。”

虞照所在的位置占盡地理優勢,足以將他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觀察到現在,她才起身迎上去。

“你好,虞照。”她擠出一個官方微笑,“久仰了,陳先生。”

陳尚我朝聲音來源處看去。

眼前的女孩一襲黑色鑲銀的小香風套裝,大衣搭在手肘,黑發堪堪及肩,與古雅裝扮違和的是她通身有一股磊落不羈的氣質,好似行走江湖的女俠。

陳尚我走了神,聽到虞照問:“那邊有沙發,我們過去聊?”

“好。”

兩人坐定,虞照將初步方案給他,拿出紙筆來,開門見山。

“您先看看,有什麼構想都可以提出來,我們會盡力給您實現。”

陳尚我翻開文件,一目十行地掠過,也不知有沒有認真在看,總之兩分鍾就翻完了,最後興致缺缺地把文件一撂,往後靠在椅背上,打量她。

“說實話,BWV很少主動給哪個畫家做展,這次他們提出這個合作,我收到邀約當然是很高興的。”他似笑非笑地說著,話鋒一轉,“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找不到寧孝庾那樣的大拿做我的展,我理解,畢竟我不是塞尚、梵高,這點自知之明我是有的。”

虞照靜等他說到重點。

果然。

陳尚我眯了眯眼睛,略帶不悅:“但他們拿虞小姐來搪塞我,我可實在是沒想到。”

虞照隻是微笑聽著,從頭到尾麵不改色,倒讓陳尚我訝異起來。

他哪裏知道,這番話早被寧孝庾料中,寧孝庾還告訴她,要是他提出換策展,你就說你是我的助理策展。

虞照有樣學樣,“寧孝庾”三個字一砸下來,陳尚我半天沒緩過勁兒來,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不信,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Victor寧孝庾的助理策展?”

虞照說:“寧先生回國後,維克托基金會一直是照常運轉的。我是從基金會資助的創業策展工作室裏被提拔到寧先生身邊的,你知道,寧先生金盆洗手了嘛,不好張揚,得有個人幫忙,而且……寧先生這次……也是為了提攜我。”

話裏真真假假,暗示給他做展,其實是寧孝庾的垂青,她不過是個擔名分被提攜的。

再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鍍上寧孝庾三個字的金邊,也能立刻飛升成仙。這一下陳尚我看虞照的眼神複雜了幾分。

“原來是寧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難怪……虞小姐氣質出眾,寧先生真是好眼光。”

圈子裏醃臢事不少,虞照這樣入行的不是個例。陳尚我見怪不怪,反倒沒了顧慮,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看破不說破,點到即止。

虞照隻得跟著賠笑,和陳尚我見完麵回去,隻覺身心俱疲,頭大如鬥。

一到靈山雲徑裏,她就進院子找寧孝庾質問,為什麼這麼幹。

她問這話的時候,寧孝庾正在院子裏支了個架子畫畫,甩手掌櫃當得十分清閑。

“你覺得為什麼?”他狡猾地把問題丟回給虞照。

虞照私心裏不是沒有自己的假設,可是說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真是陳尚我以為的那樣,寧孝庾有心借此機會帶她入行,那是不是意味著,寧孝庾對她……也一樣動了心?

否則他幹嗎要對她好,給她扔這麼大一個餡餅下來呢?

她所學的這個專業,想要真正入行,錢反而不是最稀罕的,稀罕的是資源。可他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給她了,沒提任何條件。

虞照發了蒙,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快步上前,自身後摟住了寧孝庾的腰:“我們交往吧?”

寧孝庾執著畫筆的手頓了頓,畫布上是村莊遠山薄霧,意境非凡。

他視線凝在山脈上不動,脊背清楚地感知到女孩輪廓的柔軟,雙臂箍在他腰間的力道,還有她轟隆的心跳,幾乎立刻就起了反應。

就如昨晚他根本無法在她身側平靜地入睡,本能的信號急迫又熱烈,訴說著最原始的欲求,不容他無視。

“用不著你投桃報李。”

“這怎麼是回報?你和我交往,是我賺了,血賺。”

他無奈,一手落在她腕上,似要扯,觸到那段光滑的、帶著寒冬涼意的肌膚,又動不了了。

真是要命。

9.

“阿照。”寧孝庾喉結滾動,聲音沙啞,“放手。”

“不放。”

他擱下畫筆,兩手用力,誰料虞照身材纖瘦,力氣與他相比竟然毫不遜色,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鎖得死緊。他動了七分力,竟沒把她拽動,再用力下去,又怕她受傷,隻得作罷。

“我帶你是來工作,別胡鬧。”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身後的小丫頭語氣一下子變了,帶著鼻音,甕聲甕氣道,“你今天要是不和我說明白,我是不會放手的。寧孝庾,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在吊著我呢,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偶爾給一點兒甜頭——你憑什麼這麼幹?”

他的指腹摸到她棱脊的指節,感受到微微顫抖,才知道她原來忍了很久,關於這番話。

曖昧裏,先沉不住氣的那個人是輸家,她甘願掀開底牌任他漫天要價。

反正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平生第一次動心栽在這人身上,橫衝直撞又怎麼樣。

她沒哭,隻是莫名委屈,豁達和滿不在乎都是為了不在他麵前矮一頭,不想讓他覺得她是追求者就合該低三下四。論骨子裏的倨傲,她比他不遑多讓,又何曾對一個男人這樣費盡心機,仍往往徒勞。

心裏不見得承認自己有多情深義重,靠近他的初衷擺在那裏,她本就居心不良,可一路跌跌撞撞向著他,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假意,自己早就分不清了。

她錯就錯在以為可以拿捏他的感情當砝碼,最後把自己賠了個底兒掉。

被摟住的男人脊背僵硬,一動不動,她額頭一下一下撞著他,沒用太大力,卻仿佛在告訴他我不好惹,你別欺負我。

“我是沒談過戀愛,你也別欺負我不懂。沒有你這樣子的。隻我一個人朝你走過去,你在原地不動、不理,我也就認了,幹什麼又三番五次對我好?”

像是喟歎,又像是在自問,他感到荒唐似的失笑:“這難道就叫對你好?”

寧孝庾心裏比誰都要清楚,給她的大多數善意,換作另外一個人也能給得出同等分量,所以實在想不明白她這句“對她好”從何而來。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輕而易舉就能被這一點點砒霜夾心的甜頭俘獲,他沒來由地為此憂心,若她不是天生卑怯,隻對他如此,或許還有救。

最好是隻對他如此。

他承認自己動過一萬次念頭,想惡劣給她看,告訴她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白馬王子,我是個危險品,小丫頭,你看走了眼,更信錯了人。

曾經,也隻是動動念頭。

刻下卻是真切地起了付諸實踐的心思。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貼著他脊背尋求感情上的答案,可他腦中所想全是與感情無關的歡愉。

寧孝庾閉了下眼睛,手勢溫柔地捏了捏她指骨,令她鬆開,轉身扣著她頜骨吻下來。

不給預兆,更沒打一聲招呼。

雖早見識過他裹挾了血腥意味的吻,卻還是半點招架不住,唇舌失守後,所有關卡也跟著潰敗。她的心狂跳起來,呼吸跟著淩亂,摟著他肩的手立刻背過去,隔著衣服將他按住了。

所有動作被齊齊按下暫停鍵,唇分開,他垂眸望她,潮紅的容顏,橫波的眸子,張狂和恣肆化作一潭春水。

分秒流逝,情熱雖未擱淺,他好歹仍保有最後一點善心,準備將手抽出來,不妨被她按牢了,不叫他走。

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光天化日的,連他都生出幾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寧孝庾皺了眉,聲音啞到不行:“怎麼了?”

“你抱我進去。”她沒頭沒腦地往他身上跳。

他猝不及防地接住了,掌心是綿綿的觸覺,她的兩條長腿本能地環住他的腰,“考拉”似的掛在他身上。她總是出其不意,他沒了法子,認命地依言將她抱進去,要就近放在一樓那張床上,又被狠拍脊背。

“這裏不行。”小丫頭摟著他脖頸在他耳邊小聲說,“去樓上好不好?”

到了樓上,俯身把這隻“考拉”擱上床,他耐心也已然耗盡,欺身而上。

遊離的思緒裏,她記得最清楚的卻隻是他貼著耳邊,氣息滾燙得像是燒起來,問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當時好像已經在哭,嗓子啞得說不出話,用力地點了點頭,就又被他送入下一場跌宕的夢裏。